第1章 离魂

杜丽娘死得蹊跷。

她母亲说是因为游花园，惊扰了花精树怪，被缠死了。

她的贴身丫鬟说，是为一个书生秀才死的。

她的父亲说是死于读书太多，精神压力大。

她的家庭教师陈老夫子说是渴慕圣贤，殉道死的。

她家的香火道姑说是命太好，被人嫉妒，咒死的。

更有那口舌招尤、碎嘴的仆人，说是想男人想死的。

于是，半天不到，整个南安郡的人都知道，杜家千金染了花痴病，想男人想死了。

也有那素质好、积口德的人，传得比较委婉，说她是“慕色而亡”。

……

杜丽娘含冤莫白。

她是独生女。

父亲是南安太守杜宝，唐朝诗圣杜甫的嫡系后代，为官廉洁正直。

母亲出身峨眉山甄氏，是魏晋美人甄皇后的后人，素有贤德清名。

杜丽娘被母亲捧为掌上明珠，严格按照世家千金教养长大，又因父亲遗憾命中无子，把她当儿子养，从小和考科举的男子一样读书作文，学识文才不比男子逊色半分。

杜丽娘这辈子可以说是享尽了做人儿女的福分。

父亲母亲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一不拿她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二不用她传宗接代招上门婿，对她全部的要求只有一个：知书识礼，父母光辉。

别给父母丢脸即可。

可是现在，她被世人纷传想男人想死了，不仅给父母丢脸，而且连个辩白解释、挽回家族名声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她死了。

杜丽娘一口怨气不散，魂儿就飘到了三仙楼。

三仙楼是阴阳交界的一座驿站，专司分流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的神仙鬼魂精怪，若有那忘了自己身份的，来寻张指引，方好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杜丽娘来到三仙楼下，理好身上的披帛飘带，又整整头上的翠环花钿，才抬手敲门。

“仙子，往东。”

门没开，只从里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像五天没吃饭。

杜丽娘一惊，寻思自己前生是人，现在是鬼，哪里来的仙子，怕不准确吧。便又敲门。

“梅花仙子，往东去吧。”

门里的声音不耐烦起来。

杜丽娘回头，四下无人，只有自己，那就是对我说的，可我怎么又成了梅花仙子？

她再次敲门，手刚抬起来，门开了。

屋内的布置，像个大药房，靠着四面墙，摆满了高高大大的柜子，每个柜子上有若干带抽屉的小橱，每个小抽屉还贴着签子。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矮几，几个蒲垫。

正对着门的蒲垫上，坐着个青衣少女，伏在矮几上摆弄一把勺子。

杜丽娘目不旁视，径直来到矮几前，发现少女摆弄的是司南。

杜丽娘有些尴尬。

蹲下来不雅，失了千金小姐的身份；站着呢，人家楼主比自己矮半截子，自己不像来求助，倒像来挑衅。

正为难间，矮几上正在转动的勺子停了下来，指向东方。

丽娘哑然：这青衣少女给人指路，竟是靠司南？

未免随性了些，且有些不负责任。

青衣少女叹口气，指指左手边的柜橱，声音闷闷的：“天仙，东胜神洲，花部，梅花仙子。”

杜丽娘更迷惑了，见少女头也不抬，只得按照少女指引的方向，找到一个签子上有“花部”二字的抽屉，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小册子。

杜丽娘抽出《梅花仙子》这一册，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用的是美女簪花格：

庚星案头一纸书，

草木纷纷误仙途。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

丽娘不解何意，再往下翻，有文有画，文是以前没见过的诗歌、曲子词，画是一男一女，有在一起的，有分开的，周边衬着些梅树、仙宫、祥云……

其中有首诗：

杜丽娘梦写丹青记，

陈教授说下梨花枪。

柳秀才偷载回生女。

杜太守刁打状元郎。

丽娘刚开始见到自己名字，只当是同名，待看到“杜太守”三个字，方知是在说自家的事，心里猛然一惊。

她暗暗忖度：自己长到十六岁，从未出过南安太守府大门，更未与外人来往，闺阁女子的名字何其私密，如何就被外人知道，还写在这戏本子上？

正疑惑间，一阵阴风从门外卷进来，矮几前怏怏郁郁的少女被风一吹，仿佛突然醒过神儿，嘴里絮叨着“不对不对，差点误了大事”，冲着丽娘就扑过来，想抢这本《梅花仙子》。

杜丽娘吓一跳，闪身躲开：“你这姐姐，忒莽撞了些！”

少女不肯停下，又冲过来，嘴里犹自没头没脑念叨着：“这也不能怪我，本来是你的，后来么，不是你的了，你气也好，怨也好，找改了你命的人去，很不该难为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