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摆在水阁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桥栏却是鲜红的。
此时已然是夏末,荷叶略有些衰颓的迹象,不过阎府的花匠很厉害,把残荷摆出花开花落生死循环的格局。
水阁中有三个人。
李寻欢,苏少卿,马行空。
李寻欢是来祭祖的,顺便拜访关中各大势力,被阎铁珊邀请而来。
苏少卿是峨眉派弟子,峨眉派如今分为佛道二宗,佛宗掌门周芷若,道宗掌门独孤一鹤,苏少卿属于道宗。
马行空是威群镖局的镖头,擅长使用盘龙棍,在武林中颇有些名号。
霍天青一直站在阎铁珊身后。
他是阎府的大总管,把阎府处理的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出过错误。
所有人都觉得,霍天青可以成为阎府的继承人,就连阎铁珊内心也是这种想法,唯独霍天青的脑子比较乱。
沈炼能够感觉到那种混乱。
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沈炼便感觉到了近乎精神分裂的混乱感觉,不过这种混乱,全都掩盖在彬彬有礼之下。
这孩子也是不容易啊!
作为天禽派二代掌门,自幼便被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振兴天禽派。
是不是很像慕容复?
可慕容复的脑袋上,也才只有四个家臣,霍天青脑袋上有一大群人。
那些天禽派长老,脾气又臭又硬且顽固不化,张口我是为你好,闭口你要复兴天禽派,尤其擅长道德绑架。
掌门,你听不听话?
听话,千好万好,忠心耿耿。
不听话,我就撞死在这里,让你看看我的脑浆子啥颜色?来来来,反正天禽派没希望了,咱们一起撞死吧!
霍天青今年三十岁,但却没有自主的权力,连与人比武决斗都不行。
决斗必须经过这些人同意。
如果私自做出决定,他们就去围攻那个对手,打不过就道德绑架,哭天喊地呜呼哀哉,总之不能正常决斗。
哪家宝宝在育儿袋养三十年啊?
霍天青坚持到现在还没疯,只能说承受能力强,还有阎铁珊的开导。
“来来来,尝尝山西名菜!”
阎铁珊的话打断了沈炼的思绪。
沈炼收敛精神,看向菜肴。
阎府家大业大,阎铁珊也不是霍休那种吝啬鬼,各种享受都是顶尖。
他知道沈炼的食量大,特意准备了许多肉食和主食,甚至还有牛肉。
平遥牛肉!
色泽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醇香可口,暖胃健脾。
牛是哪里来的?
阎府有三百亩农田,这些田地是不是需要耕牛?
耕牛一脚踩空摔断了腿,再也不能下地耕田,是不是可以吃?
就算让锦衣卫去查,每天都盯着耕牛耕田,保证也能一脚踩空。
大户人家想吃牛肉,那就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谁也管不了他们。
“沈捕头来关中有何事?”
“关中有几只跳蚤,惹得陛下心中有些不快,让我来把跳蚤捏死。”
“抓跳蚤可不容易啊!”
“当然不容易,在皇帝眼中,那是小小的跳蚤,摊派到我身上,那就是王屋太行,我只能请人帮忙搬山。”
阎铁珊道:“搬哪座山?”
沈炼道:“飞刀门滥杀无辜,罪大恶极,我奉命剿灭飞刀门,只不过势单力薄,想请阎大老板支持一二。”
阎铁珊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朝廷公务,阎某人义不容辞!”
沈炼端起酒杯,敬了一圈:“多谢诸位相助,沈某感激不尽。”
李寻欢打趣道:“我还没说答应帮你呢,你怎么把我算进去了?”
“对付飞刀门的高手,别人或许会有些犹豫,难道你不想去试试?”
“当然想!”
李寻欢点头表示应允。
参加科举之前,最好不要招惹什么事情,清清白白的去考试即可。
可这次对付的是飞刀门啊?
四十岁的李寻欢觉得无所谓,二十岁的李寻欢怎么可能忍受得住?
他是热血的,激昂的,昂扬的。
他出身书香门第,才高八斗,家庭幸福,和谐美满,武功高强,这种人本就该昂扬向上,本就该满腔热血。
至于他的飞刀有没有信念?
当然有!
现在的李寻欢是读书人,是要考状元的读书人,心中怎会没有信念?
读书人的理想是什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更广远、更宏大的信念。
这是在读书启蒙的时候,埋在内心深处的种子,可能会生根发芽,也可能枯萎而死,但现在肯定没枯萎,现在是茁壮成长,昂扬向上的怒放生命。
还有一句话叫做: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小李飞刀首次显露锋芒,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
无论是二十岁的李寻欢,还是四十岁的李寻欢,出手一刀,必中目标。
如果失败了,那叫例不虚发么?
没有失败,百发百中,才能有例不虚发的威名,换而言之,李寻欢从射出第一发飞刀开始,便从未有过失败。
阎铁珊看了看霍天青:“天青,你随沈捕头走一趟吧。”
“好的,大老板!”
霍天青很干脆的应允。
可惜阎铁珊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想要的不是一个管家!
也不是什么忠心耿耿大总管!
他想要的是干儿子啊!
离开阎府,沈炼又去了关府。
本打算找关玉门相助,没想到关玉门去了关外,家里只有几个小辈。
好在遇到了财神的五爷八爷,这俩人和沈炼着实有缘,这么有缘分,沈炼开口求援,他们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遵纪守法的生意人,面对朝廷神捕的请求,他们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肯定不会的!
这一路没什么高手,却也算是颇为重要,沈炼把左诗留下,让左诗按照计划行事,安排接下来的那些事情。
飞刀门只是起始。
若非天命教参与其中,沈炼早就去灭了他们,何须走这么多的弯路!
鞋子都快磨破了!
……
夜。
沈炼窗外传来了脚步声。
并非来人轻功不好,而是故意显露出声音,提醒沈炼有外人至此。
主动提醒,表示不是敌人。
当然,也不是朋友。
因为来人是霍天青。
由于自幼便生活压抑,霍天青的内心很细腻,同时也非常的敏感。
他感觉到沈炼那种异样的心绪,感觉到沈炼似乎能看穿他的想法。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首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当然要来试探一二。
沈炼翻身下床,顺着霍天青留下的残影追逐而去,两人一追一逃,好似纸鸢般飘飞,很快便追逐到了城外。
霍天青飘然站在一棵大树上。
沈炼到的稍晚一些,不过气机丝毫不见紊乱,似乎可以再跑三天三夜。
沈炼不擅短跑。
沈炼擅长耐力。
在比拼耐力的情况下,沈炼可以让敌人感到绝望,那种感觉,没有受到过捕快抓捕的人,很难有所体会。
“霍兄弟大半夜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难道想请假回阎府么?”
“都说沈捕头快言快语,我大半夜来找你,不是与你打哑谜的。”
“霍掌门开门见山,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但我实在是猜不透,你半夜来找我做什么?我和天禽派没冲突。”
“因为你知道我的出身!”
“六扇门的情报很全面。”
“你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我见到过很多类似的人。”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让你不要走错路,眼前就是康庄大道,何必要走邪路歪路呢?”
“你说是正路就是正路,你说是邪路就是邪路,我倒是想要看看,沈捕头手上的功夫,有没有那么凌厉!”
话音未落,霍天青一掌轰出。
霍天青是天禽派掌门。
天禽派创始人名为天禽老人。
天禽老人是数十年前,名传江湖的武道奇人,曾挑战诸多高手,甚至曾挑战蒙赤行,虽然不敌,但成功逃离。
养好伤势之后,天禽老人创立天禽派基业,招收天才,传授武功。
在他七十七岁那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竟然生了一个儿子,那个人就是霍天青,也是振兴天禽派的希望。
天禽老人那些弟子,那些年长霍天青几十岁的师兄,一方面对于霍天青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则是严加要求。
在魔鬼般的训练之下,霍天青生活虽然压抑,武功却是一日千里。
一掌轰出,掌风如雷。
明明是掌,到了半途却变为夹杂风雷的重拳,赫然是天禽派嫡传武技
——风雷九式神拳!
凌空而落,风雷夹击。
天禽派以“禽”为名,轻功自然是高深莫测,深谙速度就是力量,更擅长借势出招,一分力发挥出十分效果。
沈炼双足立地生根,双臂好似一对铁钳,飞速抓向霍天青的双臂。
“轰!”
强招对轰。
沈炼双足深深陷入地面,但身躯分毫未动,霍天青的风雷重拳,被沈炼硬生生接住,甚至被抓到了左臂。
被沈炼抓住身体,是非常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下一招必然会是
——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钧!
沈炼双臂涌现开山巨力,把霍天青直接抡了起来,砸向足下地面。
左手紧随其后抓出,若是霍天青没有失去行动能力,就接着重摔,连绵不绝的摔,直到摔断全身的骨头。
霍天青双足飞速踩踏,身子则快速的弹震,在身体即将落地的瞬间,好似大鸟般飞起,左掌随之劈出。
沈炼右手捏成龙爪,再次抓向霍天青的手腕,左手中宫直入,点向霍天青的咽喉,指尖上挑,倒钩下巴。
“嗖!”
天禽派的轻功着实高明,霍天青间不容发闪避开,可不等他站定,却见沈炼如影随形,右手手肘横肘轰出。
顶心肘!
霍天青再退,沈炼再次强攻。
一步一退,一步一攻。
顷刻之间,霍天青已然被轰退十余步,沈炼也已经轰出十几下重拳。
劲力叠加,连绵不绝。
醉猛虎,奔腾下山擒豺狼!
重拳如雷,利爪纷飞,狂风四起,风雷震荡,重重爪影遮天蔽日,恍若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数十丈方圆。
与沈炼贴身近博,即便是大师兄佟林,二师兄柳长街,也会被连绵的重拳和澎湃的巨力,打的双眼冒金星。
此等危急关头,霍天青竟然不进反退,双臂好似一对羽翼,与沈炼的重拳连环对轰,刚中藏柔,劲如圆环,沈炼连出数十重击,均被霍天青接下。
霍天青也是有苦自知。
一着不慎,被沈炼抢到先手,只得暂避锋芒,不想沈炼气劲叠加,若是继续退避,怕是会被气势碾压成粉。
无奈之下,只得强行反击。
看似斗的旗鼓相当,但谁知道沈炼的身体里,潜藏着多少力道?谁知道沈炼的重拳利爪,能够挥洒到何时?
霍天青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手臂每一块肌肉,都在诉说着酸麻疼痛。
这股劲力实在是太恐怖了!
这不是人!
这是披着人皮的凶兽!
“嗖!”
霍天青猛地冲天而起,打算凌空找寻破绽,不想沈炼同样凌空飞起,左掌劈落之时,好似禽鸟中的帝王。
醉凤凰,一舞冲上九重天!
左手凤凰展翅,右手并指成枪,凌空施展一招凤凰乱点头。
不等霍天青变招,沈炼双臂震荡,发出一声悠扬的鹤唳,重拳利爪劈掌连环不断,似乎要把他打成肉馅。
醉仙鹤,长空展翅连环击!
挡得了一招,能挡十招百招么?
纵然霍天青轻功高明,功力深厚,面对这等重击,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亏得天禽派最擅长轻功,否则沈炼这套连招,足以卸掉他全身关节。
“还有什么招,赶紧用出来吧,让我看看天禽派的传承有多厉害!”
“那你就看好了!”
霍天青突然向右拧腰,双臂微张,用出一招“凤凰展翅”,左手两指虚捏成凤啄,急点沈炼颈后的天突。
沈炼青龙探爪,划向他的腕脉。
谁知他脚步轻轻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沈炼右肩后方。
虽然还是同样一招凤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却已完全改变,竟以右手的凤啄,点向沈炼颈后的血管。
这招变化看起来虽然简单,其中的精巧玄妙,却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轻功、身法、眼力、手劲,乃至于精气神的聚集,无不是武道的精粹。
凤双飞!
天禽派至高绝学。
此招看似应该以右手接招,实际上右手接招,后路已断,必败无疑,应该转身以左手接招,方才是正解。
可如果左手接招,对方只需顺势轰出掌力,便落入到比拼功力的境地。
比拼真气是最危险的事情。
高手相争,比拼真气时,大多不能开口说话,免得泄掉自身气力。
天禽老人才智高卓,创出一种可以开口说话的内功,说话时非但于内力丝毫无损,反而趁机排出丹田浊气。
昔年天禽老人挑战蒙赤行,就是靠这一招逼得蒙赤行与他拼真气,以两败俱伤的战术,最终成功逃得性命。
电光火石间,沈炼左手和霍天青轰在一起,两股真气疯狂的对轰。
霍天青真气精纯浑厚,天禽派这些年积攒的灵药,尽数用在了他身上。
纯以真气而言,主修炼体的沈炼,自是不如霍天青浑厚,但一以贯之神功的特性,就是只要保持一念贯之,就算刀山火海,也能闯出一条道路。
不仅擅长爆发,耐力亦是极强。
原剧情中,铁手凭此神功,扛着万斤铜壁抵御洪水,撑了三天三夜。
霍天青的真气是海浪,沈炼就是海浪中的礁石,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又像万丈崖壁,无欲则刚。
“沈捕头,你能坚持到几时?”
“我能坚持一整天!”
霍天青可以开口讲话,沈炼当然也有这个能力,甚至能以此激发热血。
就好似热血漫画的主角,只要呼喝一声为了羁绊、为了村子、为了女神之类的话,就能开处刑曲完虐强敌。
“你怎么可以……”
“莫要忘了,我主修炼体!”
沈炼怒吼一声,双臂猛然爆发出倒拔垂杨柳的巨力,灼热浑厚的气血如龙似虎,把霍天青硬生生逼退三步。
不等霍天青站定,沈炼左手穿云破雾中宫直入,抓住他胸口膻中。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你赢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觉得你这句话是错的。”
沈炼一句话,直接出现了悖论。
霍天青懒得想这其中的逻辑。
他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既没有往日的骄傲,也没有内心深处的抑郁。
就好似一次彻底大扫除,把家中的一切全都扔掉,然后再重新装修。
三十年来,他没经历过失败。
天禽派的人不允许他失败。
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失败。
天禽派的人也觉得他接受不了。
现在却觉得,失败无所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呼天抢地。
强中自有强中手!
一山还有一山高!
苦修十年,再来讨回场子便是。
“世上美好的事情很多,何必要拘泥于过去呢?都说三十而立,就算没有创立事业,至少也该立下目标。
向前看,别回头。
在你的身边,至少有一个人,是真心关爱你,为何不好好珍惜呢!”
沈炼收起左手,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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