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第一章

应虹是一个人到大学报的道。

她的行李也很少，肩上一个双肩包，手里一个旅行包，是她带到这个城市的所有东西。

报名处登记的学姐关心地问了句：“你怎么一个人来报道啊？家里人没有送你来吗？”

学姐身边的学长推了推眼镜，也搭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当年也是一个人来的学校。”

应虹除了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办好报道手续，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提着自己的行李顺着导向牌往宿舍去了。

她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是第一次出省。

一个人来报道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应虹并不觉得自己孤单。

这个城市给她的感觉不是很好，她觉得很脏，很吵。这可能跟她的生长环境有些关系——应虹出生在广西的一个小镇里，她习惯了小地方的落后和缓慢，习惯了小地方的简单和千篇一律……大城市给她的感觉像一盘大杂烩，什么都有，但她不爱吃这道菜。

找宿舍的过程也很不顺利。她住在520宿舍，一个听上去不错的宿舍号。但应虹一开始找错了宿舍楼栋，她应该去9栋宿舍楼，结果她找成了19栋宿舍楼。

等她敲响那扇错误的520宿舍门，等了很久才有一个脸上敷着绿色泥膜的女生来开了门。

那人皱着眉打量着她，听完她的说辞才冷冷地说了一句：“找错了，看不懂吗？这里是19栋。”

门砰的一声关上，力道很大，震得应虹瞳孔都缩了缩。

她瞬间疲惫。

提着东西上了一趟五楼，她很累。

坐了40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学校，还是硬座，也很累。

天气热，她浑身是汗，酷热也令人疲惫。

应虹把手上的包放下，干脆就在这个错误的520宿舍门前盘腿坐了下来。

她掏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就看到一条新的QQ消息发了过来。

【CC】：嗨！室友~你到学校了吗？我都已经铺好床啦！我等着你一起来收拾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爱心]

应虹读完，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你别等我了，我想回家了。’——删了。

‘没事的你先去吃饭吧。’——删了。

‘你等我干什么，我跟你又不熟。’——删了。

这个CC是她的未来室友。

当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后，应虹加了她们这个年级的新生群。加群不是为了聊天窥屏之类的，是因为这个大学和城市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她需要一个纽带让她和这个地方产生联结感罢了。偶尔无聊她就翻一翻群，看里面那些ID挂着五花八门的头像天南地北地聊，没什么感觉，应虹只觉得他们的聊天方式很无聊。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叫做CC的账号加了她，备注的信息是：应虹你好啊，我是你未来四年的室友~

学校在开学前发了宿舍分配的名单下来，群里就有所有人的宿舍名单和联系方式。

那天应虹通过那条添加好友邀请后，对方给她发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一条语音——

“你好啊应虹，我叫周彩！好有缘分啊，我们的名字后一个字连起来，刚好是彩虹诶！”

声音十分清亮，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话里都能听出来她在笑，应该是一个十分开朗的女孩子。

应虹当时只平直地回了一句：嗯，你好。

后来等基本了解对方的简单信息后，周彩就隔着网线开始想方设法地对应虹的一切好奇。

【CC】：我看你的籍贯是广西诶，你是少数民族吗应虹？

【RED】：嗯，我爸爸是苗族，妈妈是云南的，傣族。

【CC】：厉害[握拳]

当时应虹看着手机没忍住笑了下。

厉害。

【RED】：……其实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汉族才是少数民族，不稀奇的，可能只是你没见过几个少数民族而已。

【CC】：嗯嗯，我马上登机了~这次毕业我和家里人去日本玩~我会给你带礼物的，先不说了，我登机啦~

当时应虹啧了一声，心想，估计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那时候的她看着周彩那个五彩斑斓的头像，没回复那条消息。

她看过周彩的社交资料和动态，其实有一点意外。本来应虹以为像周彩这样聊起来貌似很开朗的人，或许恨不得把自己每天梳头发掉了几根这样的破事都分享到社交软件上。

但周彩的个人动态是空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五彩斑斓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头像，没有别的线索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姑娘。

这一点和应虹一样。

应虹心想，或许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相似的点吧。

后来聊的频率也不多，基本都是周彩发一些吃的喝的或者风景照或不咸不淡的问候之类的过来，搞得得像是她们早就认识了很久并且十分熟稔。

应虹想起来的时候就回一下，不想回的时候就装看不到。

应虹知道她的人生和周彩是不一样的，和这个大学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别人的人生是明亮有光的，有盼头的，但她不是。

和像周彩这类人的接触，点到为止就够了。

假期应虹没有日本韩国可以去。 她不去兼职的时候会坐在她母亲开的一个很小的理发店里帮忙。其实她并不需要帮什么忙， 但是她无处可去，她不想回家，家里有她讨厌的爸。

放假的这段时间她白天就去帮一个快餐店送点外卖，晚上休息下来就回她妈的小店帮忙。吹头发、上染发剂、剪个刘海什么的她都会。

等再晚一点，应虹就不能留在店里面了。她的母亲郭慧丽会打开‘慧丽理发店’边上的玫红色小彩灯，开始做别的生意。

某一天，她在店里磨蹭到了八点多，实在是不想回家，她怕她爸。但是郭慧丽约好了她的客人，一直在赶应虹走。

“你不走，我们一家子吃什么？”郭慧丽把应虹往外面推，“你回你的，多大个人了还不想回家？不想回家你就滚去街上睡。”

动作急，推搡间郭慧丽的指甲擦破了一点应虹的脖子皮肤。

应虹能闻到郭慧丽身上有一股非常浓重的香水味，她喷得太多太也太没有章法，头发上身上全都是那个刺鼻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为了掩盖什么。

应虹那瞬间很想吐，所以她大步跑出了‘慧丽理发店’。

但跑出去了她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为家里有一个总是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养父，而且他还总是叫一群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来家里喝酒划拳。

应虹往外走了几步，又默默地回到了那个‘慧丽理发店’的灯箱前。她就看着那些一闪一闪的玫红色小彩灯，在黑暗里暧昧又恶俗地发着光，点亮和吸引着这个阶层最低级最赤裸的欲望。

她一边看，一边从包里面摸出来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支来点上的时候，她的QQ提醒音又响了起来——

没人会找她，肯定是那个未来的大学室友，应虹想着。

她一边吸烟，一边把手机解锁。

【CC】：应虹虹！快看！

下面是一段视频。

应虹犹豫了一会，一口烟吹到屏幕上，模糊了一秒视线。

她慢悠悠地点开那段视频。

一开始是茫茫的一片黑色的天空，周围有压低的交谈声。看上去地方很开阔，有点像海边？

下一秒突然一簇烟火升上了天空——

那像是一个信号般，随后整片屏幕都有大朵大朵的烟火炸开。五颜六色，一闪一闪地点亮天空，连绵不绝地照亮应虹的瞳孔。

有粉色，绿色，红色，蓝色……有不同形态，但应虹都没有见过。

1分20秒的时候是最长最绚烂的一串烟火，在天空炸响之后长长地落一串银色的尾巴拉下来，再缓缓地消失在夜里。

像一颗流星坠落。

周彩的下一条消息发过来－－

【CC】：日本夏秋的烟火大会，发给你看看。太美了，希望我以后能和喜欢的人一起来看!

应虹当时没有回复周彩。她手有点抖，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那个视频，又看了一次那绚烂的烟火。

那天的应虹就蹲在‘慧丽理发店’的门口，拿着手机看异国他乡的烟花大会，反反复复地看。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一边看，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哭。

或许是觉得不公平？觉得羡慕？

应虹说不上来。

周彩一定没有恶意，也只是想要分享美好罢了。但对应虹而言……那段视频里的烟火隔着好远好远传到她的手里，传到这个小镇，传到这个‘惠丽理发店’的门口，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注定了什么。

周彩可以出国旅游，去看烟火。而她只能蹲在一个小破发廊门口，听她的母亲跟别人男人大声调情嬉笑等着进入正题，在黑夜里抽红双喜。

这是她们不一样的地方。

不怪谁，命就是这样。

她很羡慕周彩。即使当时连面都没有见过，但她无比地羡慕那一幕烟火，羡慕周彩一定是五彩斑斓的人生。

而此刻，应虹蹲在这个错的520宿舍门口，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一天的自己。

她现在也一样地蹲着，只不过换了地方，是在大学里，她即将要展开新生活的地方。

应虹手指上滑，往上翻了翻她和周彩的聊天记录，又翻到了那段焰火大会视频。

她点开重新看了一次，本来想只看一遍的，但退出之前又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遍。

等看完之后她想了一下，在之前的对话框里面打：

【RED】：我现在在19栋520寝室的门口，我走错了宿舍楼，找不到路。

【RED】：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应虹才发出去就开始后悔。她迅速打出下一条：我乱说的，你不用理我的，我休息一下就过去了。

手机已经震了一下：

【CC】：你等着，我跑过来。

应虹怔了一下，结果那边又发了一条4秒的语音过来——

“应虹！你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接你，你等着我，我很快的！等着我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