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神婚（十九）

云池缓缓放下了梳子,兽骨与光洁棕木地板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碰响。

小海獭抖索着一身蓬松白绒毛，云池屏住呼吸,小心地托起一只,感到手心里份量肉墩墩，十分结实。

也许是刚刚诞生缘故，它们都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只是耸着又黑又湿小鼻子,用胖胖爪子四处扒拉，努力嗅着云池气味。

好奇怪，好可爱,可是好奇怪,但是……但是好可爱啊啊啊！

云池在心中毫无形象尖叫了一番，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萨迦。”

“唔唔……”大海獭似睡非睡回应他。

“萨迦,睁开眼睛。”云池说。

萨迦用毛掌揉了揉腮帮子,疑惑地问：“怎么了？”

云池声音波澜不惊：“快,看看这个。”

萨迦仰起圆脸，心情快乐且放松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云池手中扭来扭去小海獭，以及他腿边一群滚动雪白团子。

然后萨迦就吓地从云池腿上摔下去了。

“什么、什么——？！”他直勾勾地瞪着那群袖珍同类,后背高高弓起,身上毛也猛地炸开，喘不上气地叫道。

怪屋内仿佛打了一个巨声大作雷霆,震得小海獭瑟瑟发抖,赶着挤在云池身后。

“你吓着它们了！”云池急忙把这些小可怜圈在自己臂弯里,“这是我刚刚给你梳毛时候,你掉下来毛变，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感觉？

他能有什么感觉，他需要有什么感觉？

这是不应该……是彻底错误。身为主神，他确实可以自身体与权能中衍生出分门别类新生神明，以此来分摊管理他过大领域，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上一个神代才会发生事情了！

萨迦注视着这些无知无觉小海獭，透过它们实体，他可以看到，它们身体中涌动着一丝微弱神力，属于自己神力，空气中亦逐渐弥漫出稀薄香气。

连神香都有了……它们完全就是一群新生神雏，只待时机成熟，被赋予神权之后，就能构建属于它们自己神谱了。

可、可这不对，这太荒谬了……早已枯死巨木怎么还能开花，早已成泥花朵怎么还能垂果？

萨迦讶异地盯着云池，他幼崽。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云池到来，激起了他近乎本能生机，也拽回了他迈向退隐脚步。

云池就是他失而复得家人，是他唯一留恋事物。这贪婪念头，在萨迦心中点燃了崭新欲求：既然你已有决断，可以为云池做任何事，那你何不为了他而活下去呢？

神香……在云池自己都不知道时候，他已经成为了自己信徒。而那纯粹，令神明无比欢喜信仰之力，又进而促发出这些小小海獭，它们就约等于云池和自己后裔了！

萨迦心里乱成一团，他坐立难安地瞧着拱来拱去小海獭，纵使云池沉浸在无上毛茸茸中，仍然察觉到了他异样之处。

他担忧地放下那些哼哼唧唧小东西，抬手揉了揉萨迦毛毛脸，问：“怎么了，它们出现……不好吗？”

“它们从我毛发中诞生，就是现成新神预备役，”萨迦急促地低声说，“消息若是传出去，这一代新神不会放过这种身具篡权隐患造物。祂们未必敢直接找上门来硬碰硬，但暗中阴毒手段一定少不了，到时候，说不准要连累到你……”

云池一想到这层，也顿住了。

“那怎么办？”他捞起一只小海獭，搂住它热乎乎小身体，“它们还能变回去吗？”

萨迦抬起手掌，做出招呼动作。

感觉到了主体传召，小海獭们争先恐后地朝着萨迦涌动过去，一共七只，乖乖地拥着大海獭。

啊，小糯米团子堆大白毛团子！

云池被可爱能量狠狠击中，差点当场昏过去。萨迦严肃地板起圆脸，深思熟虑地回答：“如果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不愿意问题，”云池维持着所剩无几理智，没有纵容自己躺过去打滚，“是你会不会有麻烦问题。要是这会让你有麻烦……”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小海獭们，狠狠心，还是移开了目光：“……那就把它们收回去好了！”

放完这句狠话，他又急忙转头，和萨迦对视：“等一下，你把它们收回去，它们不会受伤，也不会疼吧？”

在萨迦注视下，小海獭又“砰”地变回了雪色绒毛，于空气中掀起优雅螺旋，一路飘回了萨迦身上。

“不会，这只是暂缓它们出世时间。”大海獭安慰道，“现在这个情况，无论如何，都不是它们降生好时机。”

云池望着小海獭们重新回归到原本状态，然后安逸地融入萨迦身体，不由黯然神伤。

啊，我糯米糍……

看到他失落表情，萨迦急忙挪过去，用厚厚毛掌把云池抱到怀里，再用温暖密实毛毛淹没他，轻声细语地哄道：“没关系，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你不要伤心。”

云池吸了吸鼻子：“嗯……嗯？”

嗯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感觉怪怪，好像有哪里不对。孩子——小海獭那么小，说是孩子没错；咱们——他梳毛，萨迦掉毛，也算是两两相加结果。

仔细想想，确实没毛病，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

到了吃晚饭时候，大海獭到底不忍看云池消沉模样，又从毛毛里掏出一只活蹦乱跳雪白獭团，交给他解闷。

“不能带到房间外面哦，”萨迦嘱咐道，“会被日月星辰，还有天空之神看到。”

“好耶！”云池立刻喜笑颜开，立刻把温热牛奶用勺子舀了，慢慢地喂给小海獭。

他们在睡前分享了凉爽适口蜂蜜麦芽酒，上床睡觉时候，萨迦把云池抱在心口，肚皮还顶着一只更小白海獭，窗外月光洒进窗棱，也撒在舒适惬意床铺，以及床铺后面挂着浅蓝色挂毯上。

这天晚上，云池没有失眠，陷到萨迦怀里那一刻，他眼皮就无比沉重地坠下去，径直落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天，窗外晴雪素裹，天光疏朗，云池一觉睡醒，只觉得精神焕发。

他从暖煦浓毛里抬起头，看到萨迦还睡着，忍不住偷偷一笑，捞起滚到自己身上小海獭，轻手轻脚地溜下床，走到厨房里。

早上做点什么好呢？

淘一点米，再泡点豆子，就煮个豆子粥吧！

萨迦睡得沉沉，幼崽回来了，他那颗焦躁不安心顿时有了着落，因此比云池清醒得还晚。

可是，怀里怎么空落落？

他吃惊地摸了摸床榻，却没有摸到云池，大海獭立刻慌了神，他猝然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才闻到厨房里飘来十分熟悉香气。

原来是在厨房……

虚惊一场，萨迦悄悄地松了口气，他跟着走去厨房，想把下巴放在云池肩膀上，却发现习惯放置左肩已经被趴在上面小海獭占据了。

唔，萨迦不高兴地动了动胡须，转而选择另一边肩膀，他亲昵地蹭着云池脸颊，望见汤锅里滚动着粘稠柔软金色谷物粥，里面转动着许多大大小小豆子。

“香吧？”云池笑眯眯地问，同时往里放了一些香草碎。

萨迦点头：“香。”

观察着心情明媚幼崽，经过一晚上心理准备，萨迦迟疑了好一会，还是低声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啊，”云池搅了搅豆子粥，从里面舀出一点，吹凉了尝尝，“怎么啦？”

新米熬粥，果真一点糖都不用放，自带浓稠谷物甜香，豆子也煮得十分绵密酥烂，不错不错！

他又舀了一勺，吹凉了喂给萨迦，大海獭含着粥，犹犹豫豫地说：“我想了——嗯，好好喝啊——我想了一下，就是……我消退趋势，可能止住了。”

云池猛地转头，炯炯有神地瞪着他。

“什么意思？”少年紧急追问，“什么叫消退趋势止住了，你不用死了吗？”

萨迦困扰地揉了揉脸，“死亡是万物归宿，我亦无法得以赦免，只是说，我可能要推迟这个结果了。”

“怎么、怎么会？”云池结结巴巴地问，犹如大清早被自己八百年前随手转发抽奖砸中了一脸，“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啊？是因为……”

他看了一眼小海獭，急忙把它抱着举起来：“是因为它们吗？”

萨迦咬着手掌，点点头，“因为迟来信仰，我神力被再次激发，同时促成了它们出现。这就说明，我远没有走到生命枯槁绝路上，应当还有回头余地。”

云池喜不自胜：“这不是一件天大好事吗！不，等等，你说信仰是从哪里来，不会是我吧？”

“是，是你。”萨迦试图用含糊不清发音，来掩盖自己羞怯，“按照规则，你就是我最后……最后信徒。”

云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萨迦便轻声道：“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用我真实另一面，和你打个招呼。”

这话说，好像你要对我展示里人格一样……

云池没有多想，知道萨迦不用逐渐走向湮灭，就已经是他最近能得到最好消息了，他哪还会管什么真实一面，虚假一面？

因此，他高高兴兴，一口应承下来：“无论成了什么样，你都是你，在我心里是永远不会变！”

听到他这么说，萨迦亦不再犹疑彷徨，一人一獭坐在地上，称心如意地就着清淡小菜，吃完了一锅豆子粥。

日光移至正午，萨迦还在家里待着织围巾，云池才从阿斯托买来平底锅，只等着做个香喷喷煎蛋，遂与大海獭打了声招呼，准备去松林里继续偷蛋游击队工作。

令他意外是，萨迦这次居然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对云池有些心虚地表示，围巾马上就要织好了，他只想快快地完成它。

“好吧，”云池带上背包，“那我先走了，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啊。”

看着萨迦使劲点头样子，云池心里也不禁泛起嘀咕。

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思索，一面心不在焉地取走了十个蛋，然后拍拍身上残雪，抓紧回家了，徒留躲在树后，敢怒不敢言冬松鸡。

“萨迦？”云池推开门，却没有见到大海獭身影，只有一条留在床上，已经完工围巾。

他踩干净鞋上雪水，抱起满地乱滚小海獭，疑惑地在屋子里找寻，“萨迦，你在哪里？”

衣帽间传来一阵匆匆响声，云池循着瞧过去，发现里面隐约有一个白绒绒影子，正晃来晃去地乱动。

云池笑了起来，他拨开那些华美绚烂神衣，问道：“你在这儿干什……”

——他视线，与一个神情忐忑高大男人正正相撞。

“……么。”

云池瞳孔地震，嘴唇颤抖，他肩头小海獭同时睁开晶莹黑亮圆眼睛，也惊恐地“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