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神婚（五）

“你光是想要盐巴吗,除了盐巴呢，还想要什么？”萨迦问。

云池抬头看房梁，仔细想了想。

“还有……还有香料吧,这就算重要调味品了。”云池掰着手指头，“以及,各类食材和瓜果，衣服和洗衣服盆。既然说到这里,清理食材容器要有，洗漱用具也得有,加上一双鞋子,我总不能老是光着脚待在家里,嗯,然后就是……”

他视线转移到萨迦身上,舌头一转弯，大声说：“……梳子！然后就是梳子、油脂，如果有织针和毛线话就更好了，锉刀和凿刀……不晓得你们这里有没有那么先进冶炼工艺，这两个就先算了。剩下……”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举例了一大堆东西,萨迦神情严肃，一边听他讲，一边“唔唔”地点头。

原来养育幼崽，需要这么多琐碎功夫啊……

云池一口气说了好多，他停下来，见萨迦频频颔首,不由好奇地问他：“这些房子里都有吗？”

萨迦点头变摇头：“有些是没有,但这座岛不会一直漂浮在海上,每年有固定时期，它会被海浪推到陆地岸边，与人类居住地方接壤。到时候，你可以去人类城邦，与他们交换自己需要。”

云池吃惊地问：“什么样海浪才可以推动一座岛啊？”

萨迦笑了笑：“新海波之神，是一位很懈怠神明，经常放纵自己职权而不加以管束，因此冰海上浪花，拥有比上一个神纪更加强大力量。”

他轻轻拉了拉云池毛皮毯子，“来吧，你都能下地了，我却忘了给你准备衣物。”

云池瘸腿，他走得也不快，一人一獭慢慢地穿过屋子，绕开石头餐桌，来到另一面墙跟前。

萨迦如法炮制，再拓展了另一个房间，这次似乎是个衣帽室，门框也较小厨房宽敞许多。

“你去看看，喜欢什么衣服，尽管自己挑吧。”

云池依言钻进去，毫无防备之下，简直瞬间被衣物颜色晃花了眼。他看到红便如光彩夺目晚霞，冰雪映衬石榴；绿便如永不消退浓夏，杉树欲滴芽尖；紫便如正午阳光照射熟葡萄，从白玫瑰上析出阴影；黑便如吞噬星月长夜，恒古神秘死亡……

这些怎么会是人间能够出现色彩？它们都是神明所穿戴衣饰，主人皆已远去，唯独这些流光溢彩衣袍，完美无缺珠宝与金冠，还留存着昔日万不存一辉煌。

云池惊呆了，他扶着墙，不慎按在一件缀满了月长石和钻石衣衫上，吓得他赶快撒手。

这也太夸张了。

萨迦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怎么啦，这些都是以前我家人留在这里，你不喜欢吗？”

云池转过头，和他僵硬地对视：“不，这些衣服感觉不是人能穿……而且它们对你来说，也有纪念意义吧？”

萨迦不解地看着他，海獭表情无辜极了，圆圆眼睛无一丝尘埃杂垢，比水晶还要冰洁百倍。

“我为什么要留着它们当纪念？”萨迦问，“毫无用处，唯有回忆是不朽。死物再怎么贵重，也比不上活人需求。”

云池犹豫了一下，他环顾房间，最后发现了白衣一角。

他将那件衣服轻轻地抽出来，布料便如清泉，从他指缝中汩汩淌过，它白得像是云间月亮，一抹冷冽火光。

“我觉得这件就很好。”云池不由自主地说，“看着朴素日常多了。”

萨迦却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件吗，你确定？”

云池不确定地说：“我确定？”

他看着手里白袍，再看看萨迦毛色，忽地恍然大悟：“这衣服不会是你以前穿吧！”

萨迦捂着眼睛，叹了口气。

“这是我一件短衣……但现在我也变不回直立形态，你要穿就穿吧。”他低声说，“来吃饭了。”

“唉，等一下！”云池抱着手中轻若无物衣袍，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听你意思，你还能变回人模样吗？”

萨迦低声说：“我可以。只是旧神已经没必要维持和信徒贴近形象了，变成这样，算是返璞归真，回归本源了。”

——当然，也更像是一次难以扭转退化。

后半截言语，叫萨迦结结实实地吞回了肚子，他不打算让云池知道这个。

云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深究。

他们坐在地上，分完了萨迦今天带回来海胆。云池用贮藏雪水洗脸洗手，萨迦就一丝不苟地团在地上，舔舔掌心，揉一揉眼睛，擦一擦脑袋，再搓搓腮帮子和毛耳朵。

云池洗干净手，指甲缝也彻彻底底地清过一遍，才珍惜地换上那件素净白袍，确实又长又宽，肩膀都挂不太住，下摆也飘逸地拖曳，一直垂到了他小腿处。

“扣子。”萨迦忽然说。

云池不解：“什么？”

“神衣物，都是由启明星光辉所织，不会脏，也不会损坏，不用这么小心。”萨迦挪到他身边，稍稍抬头，用湿漉漉鼻子顶了顶云池肩膀，“这里有扣子，取下来之后，按照你尺码重新别一下。”

云池一翻衣领，果然看到了一排精致圆润银扣，他比划着肩膀位置，把扣子向里挪了好几个位置，才觉得舒坦了。

不过这么一看，萨迦变成人形之后，肩膀也太宽了，简直和巨人没什么区别嘛……

萨迦咬着手掌，毛茸茸腮帮子一动一动，望着云池出神。

心里痒痒……看到幼崽穿上自己衣服，原来是会这么高兴吗？

“还有鞋子和其它东西。”他嘟哝，“跟我来。”

云池正为了合身衣服高兴，就看到萨迦顶开了房门，示意他跟着一块走。

“这……”云池看了看自己薄薄衣服，萨迦眯眼一笑：“来吧，不冷。”

真假？

云池将信将疑，跟着大海獭，这些天来第一次走出怪屋房门，走到终年不绝落雪中。

不冷诶！少年兴奋地踩了几下雪，不是幻觉，他真不冷！

风雪不沾他身体，仿佛在挨近之前，便让无形力场偏转了方向。他明明赤着双脚，可皮肤感觉到温度，就像大冬天被厚被子蒸得浑身发汗，将腿偷偷伸出去时感到凉爽一样。

神衣服，真是个了不得好东西啊，云池在心里感慨。

萨迦伏低身体，对他说：“坐到我背上，这样会比较快。”

云池问：“我们去哪？”

萨迦笑了笑：“我们去岛另一边，在那里翻找你需要物品。”

“好耶！”云池兴高采烈地爬上大海獭背，之前他看出萨迦并不习惯让人触碰自己身体，所以尽管很喜欢神明可爱外表，云池倒是一直很克制自己，尽量不去做让对方不适事情。

现在得到允许，他也就很快乐地爬到了萨迦背上。

云池十指皆陷在海獭丰厚浓密毛皮里，在他指缝间，云池明显感觉到，萨迦后背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松手，关切地问：“怎么了，是我抓太紧了，你不舒服吗？”

萨迦甩了甩脑袋，小声道：“不，没什么……你上来吧。”

“不舒服话，一定要跟我说哦。”云池犹不放心，叮嘱道。

他跨到大海獭背上，俯身圈住萨迦脖颈，海獭迈开步子，利用积雪一路滑行，迅速扑到了海边，飞快下水。

云池平时习惯了萨迦在陆地上慢吞吞动作，甫一看到他在海里速度，还有些不太适应。在他眼前，蓝白交加大海辽阔无际，远方海平面上，冰川和雪山连绵起伏，宛如一道优美蜿蜒巨兽脊梁。

浮冰破开，发出千万次风铃敲击清响，海风猎猎地吹过云池脸颊，风中萦绕着清凉水汽，他们迅捷地穿过那些冰层浅薄海面，皱缎般藏蓝浪花推动起伏不定冰块，犹如白鸽翻飞在晨星乍现深空。

云池紧紧夹住萨迦身体，快乐地张开双手，感受在风中疾驰畅快，他头顶飞旋着不知名海鸟，展翼雪白，鸣声清越。

“哇——”他大喊，“我在飞——！”

萨迦胸口泛起呼噜噜回响，像是在低低地笑。云池快乐是如此鲜明、如此夺目地照耀在他身上，哪怕俯冲在无一丝温度冰海里，还是烫得他浑身温暖，仿佛直面了太阳。

他特地又带着云池，在海面上多转了几圈，一人一獭又笑又闹，好一会过去，才停在岛屿另一面海滩上。

“我看到了，好大建筑啊！”云池把手在眼睛上搭成凉棚，“怎么造在这里了？”

茂密繁盛松林里，一座庞大恢宏建筑顶端在天光下闪耀，经过岁月吹晒，六边形穹顶早已无法重现昔日荣光，金漆衰落，雕刻风化，石柱坍塌了多半，掩埋在积雪和松针之下。

“这是我最后一座，也是最大一座神庙了。”萨迦静静地说，“来吧，我们进去找点东西。”

跟着他步伐，云池拨开密密匝匝松林，慢慢走到神庙面前。

这座庙宇已是破败不堪，宛如被某种能够逆转世界巨力掰折了腰杆，深深斜插在这篇落满大雪岛屿上。

云池皱着眉头，仔细地看了看，走南闯北、游历世界经验，让他对看待很多事物看法有了全新改变。他看着神庙倾斜角度，突然吸了口气：“这个庙……”

“原来它可是很大，就连这个岛，都是依托在它身上形成。”萨迦说，“现在，它只留下了最顶上一层，再大也只能当做小岛支柱，没什么别用途。”

“我们进去看看吧，”萨迦轻声道，“我也好久好久……没有来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