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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页

作者:谢榭榭 字数:7519 更新:2024-01-01 01:21:07

“王爷,我……”

二串声音哽咽,双膝落地唤了一声:“王爷!”

相容一低头就看见二串双手将东西奉过来,小心翼翼用帕子包着的,是一串黑色的念珠。

相容看见,可是垂在身侧的手却迟迟不敢接。

二串再递上:“父母兄弟早去,在动荡的边境苟且偷生,本事空空难以温饱,幸好淮王府收留给我平安安定暖衣饱食。王爷对二串大恩,二串纵死难报,这串手珠是王爷祖父留给您的,意义重大,亲人已逝,留下来的任何东西都是珍贵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笨嘴拙舌的奴仆,说句话都磕磕巴巴半天都顺不出一句,平时总是自卑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那次珠子断落四散在水中,只不过是看见相容皱了一下眉头就放在心上。

“逝者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王爷平安长寿,心想事成。”善有善报,一直这样相信着,心地善良的主人一定如意平安。

“心想事成?”将手珠握紧在手中,“希望真能如我所愿。”

二串端着药碗出去了,相容一个人呆怔许久,外面寒风刮个不停,佟管家进来了,相容正站在正对门的地方,开窗,凉风扑了一口进来,相容哆嗦了一下。

“现在还不注意着,真等雪下起来肯定又是会咳嗽的。”取来一件薄外披替相容给披上,佟管家注意到相容手里一直捻着的手珠:“二串刚刚给殿下的?”

相容低头看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二串定是想尽办法给寻回来了吧?”

佟公公看到了相容右手手心里的手珠,说:“日日夜夜去捞,脚底被塘水泡皱了还不肯上岸,入了寒还要下水入找,昨日中午找到最后一颗,连夜串好送还到您面前。”

相容动了动手指,几番犹豫,转过身来,当着佟公公的面,伸手将右手的袖子撩起来到臂弯,手心躺着二串送回的念珠,可相容手腕上却又是一串。

一模一样的两串?!

大拇指一颗颗的摩挲,然后合掌攥在手上,手心里的珠子每一颗都凉着人心:“我,相钰,怀禹,当初祖父谁不曾忘记,三串手珠都是取自同一块玉石……”

相容自笑了一声:“那日怀禹回来,我满心欢喜,当我将他从地上搀起来,摸到他的手腕的时候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老奴在宁族捡到手珠他以为是我的于是交还到我手里,可是我的从来没丢过,我记得那个时候正好庆国公被杀……”

先皇生前,在宁皇贵妃祭日揭露太子谋害宁族恶行的庆国公,后来被人在牢狱中杀害,所有人都认定是太子所为,消息传到先皇耳朵里,先皇皱着眉,沉默许久……

这样的雨天,没有阳光的日子,相容脸色有些惨白,佟公公伸手扶稳颤颤巍巍的相容,相容却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情绪极其不稳:“我一直想起怀禹小时候的模样,可他长大了,佟公公,你说他还有多大的本事呢?”

佟公公扶相容坐下,摸到相容冰凉发颤的手指,生怕相容这把弱骨被拖累出病来,无论如何药还是得喝,于是把桌上的药送到相容手里。

相容迟迟没抬手接药,失神不安地抓着桌角不松。

“王爷,无论发生什么,身子骨总不能先撑不住。”

相容眼睛这才聚焦,双手僵硬接过药碗药碗。

唇沾到药碗边缘,一丝丝苦味才蔓延在舌尖,就听见外面传来的二串的惊声。

“什么!”

“陛下是怎么了?”

再然后慌张离开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哐当一下被二串推开来,寒风全部灌了进来,二串走到相容面前,结结巴巴惊恐的说:“殿下,不……不好了,皇宫之中,陛下遇刺。”

“啪啦……”手中的药碗掉落,完完整整碎得支离破碎。

长陵城的雪终于在今夜飘落,姗姗来迟就是为了造就今夜猛烈呼啸的势头,雪一层层压下来,北风呼的像边境的号角。

从午后到入夜,漫漫几个时辰的等待,相容焦急地在房里不知道已经来回打了多少个转,这一夜,洋洋洒洒的飞絮将整个长陵城覆盖。

若是往年,相容会取来新雪煮茶。

若是往年他会想,腊梅什么时候会开。

但是从相钰登基起,相容的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是悬在嗓子眼,大越历代帝王,遇刺而死的,短寿早夭的,那需用尸骨垒起来的王座,高处不胜寒,四面受敌。

相钰到底怎么样了?

“王爷……”直到夜半子时,佟管家在外面唤门。

“进来。”

推开门,佟管家后面跟着两个戴着黑帽的黑衣人,先帝驾崩留了大批暗卫给相容,相容却命他们寸不离身守在相钰身边。

如今相钰怎么样?宫中是个什么情况?这次相钰遇刺的事情半点口风都没往外面透,相容无从得知,只能依靠当时守在相钰身边的暗卫。

“怎么样,他……陛下怎么样!”急迫的想知道,可是又害怕得到的答案,相容的手抓紧了袖边,大拇指摩着袖几乎要擦出火,紧张和害怕情绪比之前更加汹涌。

前头暗卫跪下:“当时陛下正丞相大人正议事,刺客伪装成太监模样进去奉茶,陛下肩膀受了伤,好在现在血已经止住了,太医也说已无大碍。只不过刺客,给跑了。”

没事,没事!

如释重负,支撑他的力气一瞬间被通通抽走,相容重重跌回椅子里,失神喃喃道,“没事啊……”

灯火昏暗,不晓得是不是刺眼的,眼好酸,伸手捂住了眼睛,还是酸!眼睛里顿时就湿了,泪水惹在指缝里,声音哽咽:“他没事啊!”

整个房间,只有蜡烛噗嗤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噎声,房间里所有人都当做没听到,没看到,佟管家转过身去,不忍心去看。

好一会儿……

努力提气稳住呼吸,泪水擦干,相容尽量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当时,……丞相也在场,那丞相呢,可有受伤?当时到底是如何的情况,宫中戒备森严怎么会这么大意?”

“当时陛下与丞相大人单独议事,所以具体情况属下也不清楚,至于丞相大人……”暗卫顿了顿,挪着膝盖往旁边移了一下,将地方让给刚刚同他一道进来但是一直站在后面垂头沉默的另一个人。

相容有些不明所以,将目光投到那个一直不说话拢着风帽的暗卫身上,只见这人抬袖伸手,风帽之下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老师?”相容惊讶无比。

是虞衡,深夜前来到底又什么事情呢?

虞衡朝着相容拜了下去:“虞衡此番特来向殿下详细禀告陛下遇刺之事。这件事情,需殿下亲自抉择处理!”

虞衡这样严肃的语气,其实就在看到来人是虞衡的时候,相容心中已经升起重重不安……

“今日本是与陛下边境的防御布局,今日刺客来袭后,布局图也不见了,事关边境大战,一旦泄露不堪设想……”看了看相容越大不好的脸色,虞衡沉着语气不改半分,丝毫不怯,“其实今日刺客已经被陛下制住要害,可是陛下又将那个那个刺客放走,还下令所有人对此事三缄其口,半点口风都不能传出去。”

还未等相容有任何言语,虞相拂开衣摆,庄重地往冰冷的地上的一跪,俯首大拜以大礼。

“殿下!”

冷冰冰的地上,虞将被挺地笔直,他从袖子中取出一份文书,高举在相容眼前。

“这是三年前庆国被杀案的卷宗,一并带来的还有十四殿下和白家小姐失踪的新线索,特有此报,上呈殿下。”

魂不守舍的相容终于醒过来,见老师双手递上他却缩了手,虞衡的话听的一字不漏,垂在衣侧的手紧张地攥紧成拳头。

强装着若无其事:“既然有了新消息,那老师应当第一时间上报至……”

虞衡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这原本就是殿下该亲自处理的事情。”

丞相大人抬起头,虽跪于人下,但是抬起来,这双眼紧盯着相容,这眼神是如此犀利,坚毅地,这样的眼神几乎要穿透到人的灵魂深处:“陛下一昧纵容,不深纠不彻查,难道殿下也跟着装聋作哑,当真不晓得这一桩桩一件件出自谁之手?”

“一桩桩,一件件,……什么事?”

“殿下不晓得。”虞衡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殿下不晓得,微臣就一一列在王爷面前。今日,就在这里臣要向淮王殿下告宁族三宗罪。

“其罪一,宁族谋害朝廷命官,草菅人命!”

“其罪二,泄露军情,以至南境频频失手。”

“其罪三,宁族通敌叛国,私通乌奴,罪大恶极!”

三宗罪,条条列列,清清楚楚,跪于相容面前虞衡义正言辞:“微臣说的,殿下是当真不晓得吗!”

只抨心底,虞衡的话就像是锁链,一再束缚,捆紧让相容憋地说不出话来。真不晓得吗?自己的手腕上一圈手珠,什么时候捡到的,哪里捡到的,又是谁的!

是真是假,是不清楚,还是一直以来不敢清楚?

相容努力提起一口气:“我没有证据,老师也没有证据,如何确凿如何指证,我不信。”

昔日学生,辛苦教导,一行一言他怎么会不清楚,他说他不信,心寒啊,可笑啊,心底里的这腔火要如何熄灭,燃到眼里通红一片,“虞衡是丞相,天子委命,百姓所托,担君之忧,为国为民,这是虞衡身为一国之相的责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统领百官,也有铁血手段,为国家头发熬出灰白的颜色,现在跪在相容面前祈求着。

“殿下!您是皇族啊,这天下也是您的责任!”丞相的声音几乎要撕裂,脸色涨红,额头青筋爆出,胸腔剧烈起伏,他发出一身大汗竭尽全力扬起高声,“难道在你心底,私心真的能大过这个国家,大过这天下的子民,能大过边境这千千万万子民将士的性命?殿下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相容被质问地脸色惨白,恍惚许久,无言许久。

相容还能记得,怀禹着宁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宁族先辈一样,心怀天下百姓,忠君爱国。

这是宁怀禹回到长陵的第三年,过了这个冬天过了年关就能过第四个春天,甚至能更久,一代一代的和所有宁族的祖先一样,心怀天下百姓……

怀禹是他的至亲,宗族里唯一一个死里逃生,唯一一个活生生的,上天怜悯将怀禹还了给他,他比谁都希望他成长,成长的完美无缺,期盼他成龙成凤,国家栋梁,无愧于宁族列祖列宗……

虞衡声声质问下,最终,相容泄下力气:“我知道,他做的……我都知道……”

看到这样失魂落魄的相容,虞相涕泗,如何不痛心怜惜!

可……

虞衡掷地有声,字字往相容的心上诛:“宁族之事,陛下为何一再纵容,天子脚下宁族如何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其中原因,我想殿下也应该很清楚……”

心一下一下跳得相容剧痛无比,可是疼痛却让他冷静下来,垂下目光看着虞衡,觉得眼前虞衡突然很陌生:“老师,为什么一再逼我?”

努力克制心底地那些狂浪,声音如绷弦,绷紧了自然就会有颤。

“当年先皇对当年的宁族也是如此,先皇目空一切,心里只有宁皇贵妃,爱屋及乌,将宁族扶持的那般大。”虞衡也觉得可笑,竟真笑了起来,“冤案清白时,其实所有人都在庆幸,庆幸没有真的没有叛国否则以先皇对宁皇贵妃的宠爱,宁族哪怕真是叛……,现在的局势难道不像当年吗?”

“老师到底要说什么?”相容直视着虞衡,不再躲避什么了。

虞衡深一口气,闭眼,不去看相容那满脸的痛苦,他唯有铁石心肠:“殿下当年对微臣说过的,您绝对不会成为陛下前进的阻碍。”

虞衡扬起高声:“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

“虞衡请殿下明断。”

雪飘飘,风浩浩,相容将虞衡送至后门,送完虞衡关上后门,相容不知道怎么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里的,把仆人遣出去,门一关,疲惫难堪跌坐在凳子里。

房里的碳火旺的噼里啪啦响,纵是这样的坐了许久,可是暖度没往相容身上渡去半分。

相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没有给过怀禹机会,一次又一次,太多次了,每每他都抱有希望他希望怀禹回头,甚至乎他想过如果怀禹肯回头,他可以他可以徇私枉法包庇他们之前犯下的所有罪

他可以昧着自己的良心替他们隐瞒所有,所有的罪让他来还!哪怕哪天东窗事发罪名让他来受,天下谴责让他来背负!

他那么希望怀禹给他一个包庇宁族罪行的理由,可是,没有!一丝丝的没有,他们执迷不悟一条路走到死!

佟管家看着倒在窗上的孤零零的影子,这幅场景竟与十年前的重叠起来。

那是为丰二十年,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宁族被冠上叛国罪的第九天。

那日白天,雪才化去,金銮殿前的地还未干透就已经有好几位大臣跪在金銮殿外了,紧接着二十位,三十位,愈演愈烈,到最后守门的侍卫,宫内的武官守将公然抗命,大开城门将请命的大臣

们放进来。

大越开朝史无前例,主审的大理寺卿,刚正不阿的开伐大将军,上到丞相,下到守门将,金銮殿外文武百官脱帽跪于金銮殿外。

他们脱下翎帽,将罪状高举,对着金銮殿里大喊明义。

长陵皇城外百姓同跪请命,整个突然响起前所未有的轰动之声。

代天巡狩的天子与他的子民成对峙之势。

空无一人的金銮殿,天子仰望高台,然后独登高殿,哪怕天下骂他昏纣无道,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他也要镇坐龙椅之上守着身后那个小小一个钟粹宫。

身为侍奉君侧的总管太监,那一天他没有在先皇身边,先皇怕大内侍卫挡不住那些想将宁皇贵妃拖出去治罪的人,于是派他亲自守在钟粹宫。

那时他就陪在宁皇贵妃身侧,那位娘娘是先皇唯一挚爱的女人,相容与她六分相似,神韵如出一辙,那时候她站在钟粹宫凝望着金銮殿的方向:“宁族有没有叛国是一桩事,他偏私不公又是另一桩事!他可是皇帝啊!”

宁皇贵妃自刎的前夜,他守在那位娘娘寝宫外,看着寝宫的灯燃了一整个晚上,夜里的烛火太亮,将飞蛾的翅膀灼伤。

而今日的相容枯坐在那里就如当年他的母亲,殚思竭虑,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任由烛火将一幅软心肠烧断。

二串终于拿着东西返回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寒冬腊月额头上一层细汗,气喘吁吁送到佟公公面前。

“管家,这是什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佟公公低头凝着这方木匣,再抬头望映在门窗上孤零零的影子,目光沉重: “这是先皇最珍贵的遗物。”

冬夜寒风,一阵阵呼来,夜灯明明灭灭。

佟公公将被吹灭的灯交给二串,双手郑重其事捧过遗物。

当年他帮不到贵妃,但是今夜他至少可以把当年贵妃的答案亲手交给她的孩子。

【宁皇贵妃番外】

那天钟粹宫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铁甲金盔,层层重重把手,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将手伸进钟粹宫对她做什么。

仰头四方的天,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重兵把守只增不减,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钟粹宫外面应该早已经乱成一团糟。

整整五天过去了,她在窗边置一张桌,白日抄佛经祈福。

夜里她让宫女点起宫灯,还未到三月,近宫门的那棵梨花树满目凋零,她立在寒宵中,冬风吹来,烛火颤颤渐微,从幕夜到子时,一柄宫灯换了五六根长烛。

其实,从前也不似这样,从前相容还在宫里,伴在她身旁,等久了相容便会来陪她,她与他只有相容这么一个孩子,生相容时他就守在宫门外,紧张的踱来踱去,在外搓了一晚的手。

相容是早产的,生时钟粹宫手忙脚乱,一盆盆清水,再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怀胎七月,她将所有的气血都分给了腹中这个孩子以至于到生时虚弱。

太疼了,生产时喉嗓撕裂,难忍时将唇角咬破,鼻嗅唇舌间只剩血甜,差点气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妻亦是如此,想一想腹中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宫门外满头大汗等着他们一家团圆的男人,她握紧咬牙抓紧绸绫硬撑了下来。

她和他的孩子降生了,他私下悄悄让她来取名,于是她就取了容字给他,他抱着孩子逗弄孩子的鼻子:“真好,像你,若今后性格也像你就好。”

像她,她心里想的是希望孩子快快长大,最好能像父亲。

兴许孩子听他父亲的话更多些吧,等到相容长大一点儿,再长大一点,学会踉踉跄跄走路,眉眼长开与她如出一辙。

他是皇帝,皇帝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底下有悠悠之口,底下的人劝他这个月该去别的宫里走一走了,他们明里暗里提醒后宫有三千雨露便是偏颇,面子也需做个漂亮的功夫,老宫人说时她就在他身旁。

“去吧。”她说时,手中一支沾墨细毫端的平稳,她知道天子自来如此,摆在眼前偌大一个国与家,不仅有处理不完的事宜还有底下悠悠之口,史官一笔能累百千年。

她刚说完,他当即沉下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这眉稍一沉,满宫的宫人一个字都不敢说。

最后他还是走了,走时半点好脸色都没有,他生的什么气。

一首赋两个人作了大半,待人走后重新提笔准备自己把赋尾上,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饱方才如泉涌的文思一滴未留通通原路撤回,脑子里一个好词都求不出来,笔尖那滴将坠不坠的浓墨终于等不得她,挣离笔尖,斑驳一张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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