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但沈丘寒显然没有放弃的打算，扛着狐墨一路掠到山下，快如疾风，让狐墨的那身白衣在风里猎猎飘动，倒真有点成仙前的样子。

归零山下的小镇子其实很小，从东走到西从北溜到南也不过半个时辰，房屋多是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楼之间只留个一人通行的**，很多还放了杂物，让人不得不走外面的大道去往各处，倒也硬生生隔出不少弯路，让人走起来破费时间。

因着天气寒冷，三四人宽的青砖大道上没有几个摆摊子的，显得无比宽敞又冷清， 狐墨从没在这个时节来过镇上，因此乖乖匍匐在沈丘寒后背上将脸埋了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四处乱看。

看路边一个羊肉汤的摊铺，来往吃东西的人都是厚衣缝着毛皮的打扮，身边的包袱货担盖着毛毡鼓囊囊一堆。

又看边上一个卖糖葫芦的蹲在墙根晒太阳，一颗颗红艳艳山楂穿在竹签上，插在稻草墩上，糖壳薄而圆润迎光发亮。

还有个卖鸡蛋的大娘坐在远处，戴了个花布巾，逢人就喊一嗓子卖鸡蛋。

还有一些零星开店的酒馆点心铺，厚门帘子掀开又落下，扑出一阵阵香喷喷的饭菜味，引得狐墨肚子咕噜咕噜直唱空城计，开始暗自咽口水，巴望沈丘寒进去那里点菜。

但沈道士脚步没停，一溜烟就跑到了镇子最北边的地方，穿过一个摆满鸡笼子的臭气**，钻进了一个阴冷的小巷子里。

这小巷子隐藏在一排二层楼的街道后面，背靠着归零山，一天之中只有正午时分，可怜的阳光才能堪堪扫过这里的屋顶，也因此两人才一踏进这里就齐齐冷的打了个哆嗦，那阵刺骨的阴冷钻进了骨头缝里，仿佛是进了冰窖。

“这、这里……”狐墨打了个哆嗦，结巴道，“有馆子？”

虽然小狐狸没有进过人类的菜馆与医馆，但经过当初百花口的雕梁画栋，繁华布局冲击之后，还是分得清什么叫有钱奢华，肯定也不会是藏在这种阴暗的街道里面。

但沈丘寒熟门熟路就往里面走去，它只好又蔫蔫闭嘴，猜测大概外面的馆子太贵了，沈道士进不起。

实际上它只猜中了一半，另一半原因是，沈道士在镇子上的名声已经非常不好，就算进了外面的医馆也是要被人冷眼相待，因次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是在这阴暗巷子里，找一个肯给他治疗的医师看病。

包括那个所谓的吃饭馆子，也就在医师家的隔壁，低矮的房屋歪斜的门框，阴冷到散发着潮湿腐臭气味，还有糊着一块块补丁的破烂窗槛，透露出的寒酸破败让小狐狸都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它觉得还是自己的狐狸洞比较好一些。

沈丘寒先进了那个挂着油腻腻牌匾的“百味馆”，前台的老板是个白面小生，见到他进来见怪不怪哼了一声，那素净的面容与这破败的环境极不相符，哪怕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衫，看着也像是落魄的富贵公子。

狐墨好奇地打量他，一直到沈丘寒把自己放在椅子上坐好，都还收不回视线，只觉得这老板周身萦绕的气场不似人类，偏偏又没有妖气，显得十分神秘。

小老板抬头自然也看到了狐墨，但态度十分冷淡，甚至带了些许厌恶，当面又冷哼了一声，才开口问他们：“吃啥。”

沈丘寒回道：“两碗饭，一锅香肉。”

说罢看了看狐墨，又补了一句：“再来一只烧鸡。”

听声先馋的狐墨肚皮很给面子的又响了两声，惹得沈丘寒笑出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壳，被恼羞成怒的小狐狸一巴掌拍开了。

小老板眉毛一挑很有兴趣地打量了狐墨几眼，说了句稍等，慢悠悠飘离了前台，掀帘进里屋去了。不一会，一阵拉风箱的声音响起，屋子里飘出来的热气在外间散成了迷雾的效果，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沈丘寒寻了茶杯茶壶，进去要了些热水洗刷杯子，给狐墨倒了一些热水，叮嘱他坐在这里哪都别去，自己到隔壁去请大夫。

狐墨颔首，老实应了，目送着沈丘寒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果然是往右一拐去了旁边的房屋。

小狐狸立刻弹了弹自己身上的灰尘，将一身的白衣捋顺干净，作势站了起来就往外走。结果脚尖刚转，身后悠悠一声：“你去哪里？”把他吓得差点绊倒在桌子角上。

狐墨回头看的时候，那小老板正从里间掀开帘子的一角往这边瞅，细缝之中的脸苍白的可怕，比狐墨人形看起来更虚弱几分，或者说，像个活死人。

“他不是让你老实坐着？”小老板声音清冷，吐气轻缓，像一阵冷风吹得狐墨汗毛倒竖，“要是现在走了，他可是会把这里砸了的。”

“他砸了我可是很伤脑筋的，上一次我修了半年才修好，穷鬼没有钱，打又打不过，这种烂糟客人老板娘为什么要接待，我真是闹不懂。”

小老板絮絮叨叨一直盯着狐墨，那个多嘴的碎碎念念直到狐墨害怕地、犹豫着坐回原位才停止，冷笑两声学着沈丘寒说了句乖，放下帘子继续做饭去了，很快刺啦一声，是炒菜下锅的声音，一股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惹得狐墨又冷又呛打了个喷嚏。

恰好这时外间的门口门帘猛地一掀，冷风裹进来还带了几片雪花，惹得小狐狸鼻子一痒又是个喷嚏，随即就被一个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

“嗨哟，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儿！瞧瞧这小脸，巴掌大！嗨哟。”

一把爽朗的声音在狐墨头顶响起，略带苦涩的药草香味和软绵绵的触感让小狐狸顿时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粗布花袄正喜滋滋端详他，还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带着薄茧的手心刮蹭之下，有些刺疼。

“哎哟，骨骼也不错，品相在骨当出美人。”

“这皮肤也水灵，就这样还滑溜溜的。”

“就是这神态差了些，怎么看着畏畏缩缩的。”

沈丘寒就跟在女子身后不远的地方，现下正一脸不乐意地拉扯着女人的衣袖，喊着苦荞婶几个字一面催促她放手，言说狐墨身体虚弱，这样抱来抱去小心让他不舒服。

但女子只是白了他一眼，手一推搡就把人高马大的沈丘寒推了个趔趄，原本想挣扎的狐墨见状顿时老实不动弹了，任由女子做捏捏右捏捏又是摸毛领又是看手心，只在对方看过来时回以一个尴尬的笑容，顶着满头问号求助地望向沈丘寒。

沈丘寒一手又去扯女子衣服，强行将人拉远一些，一面把手里的药箱往桌上一放，才慌乱给狐墨解释道：“这是旁边医馆的大夫，喊她苦荞婶就行。”

但女子还拉着狐墨的手不肯放，回头骂沈丘寒有毛病，又转头对狐墨和颜悦色道：“莫叫婶婶，叫姐姐。”

“苦荞婶！”沈丘寒额上青筋一蹦，吼道，“别再磨蹭了，先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狐墨被他这声吼吓得一哆嗦，女子连忙又贴近了些心疼摸了两把头发，不满地把沈丘寒踹到了一边，说我自然会给他看，你小声点，吓到了人家小公子可怎么好。

但好在她如此说完之后，很快松开了狐墨，自己脚一勾拖来个长条凳坐稳，拉着狐墨一只手开始切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在狐墨脸上扫来扫去。

狐墨也在好奇地回看她。

女子虽然被叫苦荞婶，但的确和婶这个年纪沾不上边，最多也就是25、6的年纪，花一般的青春容貌，一双桃花眼暗含秋波，每当和狐墨视线撞上就是抿起两瓣肉感嘴唇，泛起一阵笑意，看着十分乐观又活泼的样子。

小狐狸挺喜欢她，觉得分外有好感，但一听沈丘寒在旁边突然咳嗽，他连忙把视线收了回来，盯着空荡荡的桌子看。

诊脉进行的很快速，苦荞把手收回来的时候笑容已经淡了很多，她狠狠瞥了沈丘寒一眼，啧嘴发出了不满意的声音，伸手又摸了摸狐墨的脸蛋，露出一阵心疼的表情。

恰好小老板这时候饭做好了，装在一个大托盘里一起带了过来，两碗米饭一只烧鸡，还有一锅带了红炭的干锅香肉，放了红艳艳的辣椒芝麻，闻起来喷香扑鼻，翻滚的红汤底里绿色的小葱花散发出香气，粘粘在炸过的猪肉片上，让人食指大动。

狐墨脑袋几乎是瞬间就摆了过去，双手扒在桌面紧盯着小老板的动作，眼睛发直泛光，在香气中**鼻子吸溜着口水。

沈丘寒将碗筷递给他，示意他可以先吃，他犹豫着接过来，在沈丘寒再三催促下才着急去夹菜，因为太过焦急还烫了舌头，但也没停下往嘴里扒饭的举动，唏哩呼噜吃得格外香甜。

小老板哇哦一声，又侧头去看苦荞和沈丘寒，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径直回了前台，往那里一缩开始闭眼打瞌睡，表示自己职责已到不再管多余的闲事。

这边的沈丘寒盯着狐墨看了没几眼，立刻就被苦荞婶拉到了房间角落，躲开远远的，小声说起来。

第一句，苦荞婶就狠狠骂了沈丘寒：“你个王八蛋！”

“我怎么？！”沈丘寒下意识一回嘴，被对方兜头打了一巴掌，才老实低头听训。

苦荞婶恨铁不成钢道：“我听他们说你在外面勾三搭四不正经，是不是特意嘱咐过你不要再这么浪荡？如今怎么又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捏在手里玩弄！还是个男子，他父母知晓吗！”

沈丘寒咧开嘴满不在乎想要反驳，又被迎头打了一巴掌，连忙改口道：“我没玩弄他，他没得父母，是我捡回来的。”

“你放屁。”女子眉毛一竖骂了句脏话，又心疼狐墨竟然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口气里带上了几分难过，“你当我诊脉没查觉吗？那孩子本就身子很虚，近几日还有房事迹象，泄元厉害亏空过度，你都带他到我这里瞧病了，再说你没玩弄人家！”

“……我那又不是玩弄他……很虚是什么意思？”

苦荞婶看他一脸吃惊的表情就长叹了一口气：“这小公子以往肯定是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身子本来就不算强壮，营养不良，怎么你就没察觉他比旁人瘦得多么？”

沈丘寒当然没得察觉，他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狐狸精，以往遇见的那些妖，各个都是精气充足的大妖，就算是道观里的妖怪也没得那么瘦弱，惊讶之余就理所当然以为狐墨他们一族就是为了在野外生存方便保持体型，才吃得少。

再加上狐墨人形时间很短，大部分时候都是毛茸茸一只，哪会想到蓬松柔软的球下面竟然会是吃不饱的营养不良。

但没等他想更多，那边的苦荞婶已经又气愤起来，指着沈丘寒的鼻子骂道：“但这原本也不是大事，你若让他好好吃饭也很快能调养过来，年轻人的身子底子壮，但我看你小子根本就没想过还要让人吃饱这回事！”

她这话骂得的确很对，沈丘寒想起自己这一路过来，似乎除了给麦芽糖和一顿鸡肉，就是让狐墨自己捡果子吃，因此喏喏没有出声，怕再被打。

但显然对方还没数落完他的罪状，话锋一转又说道：“我看到他后颈上有一块捏痕，都青紫了，与你之间的交流总是惊惧过度的样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强迫了人家？那可怜孩子眼睛底下那么重的黑眼圈，明显一直都没睡好！”

“你个杀千刀的做了什么把人吓成那样！”

沈丘寒低着头听她一串接一串替狐墨愤愤不平，心里也是一阵的不服气，反驳道：“我也没做什么！房事而已，但他也不是全然没得到好处！”

“什么好处？”苦荞婶说道，“你是给了他金山银山还是长生不老！呸！”

沈丘寒顿时又不说话了，伸手扣弄起旁边的一小块墙皮，在苦荞婶如刀子的眼神里撅起了嘴巴，听对方又说起在这种情况下泄元亏空，无异于釜底抽薪，人之本元火苗越小，可就是点灯熬油耗着，再不好好将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撒手西去了。

任谁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哪怕是收了个金山银山，只是狐墨隐忍从未表现出来过，偏偏沈丘寒是个缺了心肝肺的，才会觉得对方是自愿。

这话终于戳到了沈道士害怕的神经上，冷不防失手扣了一大块的墙皮下来，慌张看向苦荞婶问道：“真的会死？”

“哪会不死。”苦荞婶看他终于有了后悔的神色，才缓和下脸色说道，“又是连续惊吓，又是身子亏空，若是再不好好看护，等到燃尽最后那点支撑，说倒就倒。”

话说到这里，沈道士终于在愣神之下流出了冷汗，想到阿春当时在自己面前轰然炸裂的惨状，又一想狐墨会躺在他面前变成冰冷僵硬的一条，双眼圆睁再无呼吸，沈丘寒不禁捏了捏双手，哀求道：“那我……我该怎么做？”

苦荞婶这几年来替沈丘寒疗伤无数次，闲言碎语也听了不少，一直以来都怕沈丘寒真的走上邪路，回回都要趁疗伤时骂上一通，只求这人能真的意识到是非黑白对错。

这厢沈丘寒突然带了外人来，她还欣喜了一阵想这小子有了在意的人，却原来还不自知自己犯下的错有多离谱，才会骂得愈加凶狠，觉得这个人是个王八蛋没得同情心又没得常理性，真真不想再管了。

眼下见人真的在意了，不由又是一阵惊奇。回头看了看在桌边吃饭的狐墨，她问道：“你是对他真的上心？”

沈丘寒点点头，大概是怕她不信，还再三保证：“他现在……与我一同住在道观里，算、算是我恩人……”

须知天下谁会把恩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苦荞婶又挖苦他一番，才松口道：“你记得，若我知道他也过得不好，下次你也不必再来见我。”

沈丘寒自然连连点头，又是发誓又是保证，但深知他德行的苦荞婶一个没接，甚至勒令他只准在一旁看着，不准靠近，这才慢吞吞走到了狐墨身边。

彼时狐墨吃好了饭，但却没吃饱，菜肴和鸡肉都剩了半份，见苦荞婶坐到了自己身边，连忙扭头去看沈丘寒，一双眼睛眨眨像是在问沈丘寒为什么不过来吃饭。

那个乖巧的样子把苦荞婶看得心里一抖，连骂了几声冤孽，才凶巴巴对角落里的沈道士道：“滚来吃饭！”

王八蛋就滚过来了，低头吃饭，不敢造次。

狐墨一脸惊奇，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觉得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冷不防又被苦荞婶握住了手，对方笑语盈盈说道：“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

“狐……狐墨。”小狐狸被对方捏着手，只觉得暖洋洋又舒服，差点摇晃起尾巴，幸亏临到头突然想起沈丘寒叮嘱的不能兽化，连忙抖了抖腿把那阵劲压下去，冲苦荞婶傻兮兮一笑。

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由青年做出来却一点没有违和感，直把苦荞婶的心都笑化了，喊着宝贝儿就又把狐墨搂在了怀里轻轻拍着。

沈丘寒在旁看得一阵眼热，一咳嗽就把狐墨吓得身子一僵，立时引得苦荞婶的眼刀子就射了过来，沈丘寒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话。这边的苦荞婶就拍着狐墨的后背摩挲安慰道：“不怕不怕，我在这里，他不敢欺负你。”

狐墨犹豫着，在她手下发出了一阵叹息声，眼眶一热慢慢点了点头，苦荞婶没有点破自己知晓的那些事，只连声安慰道：“他若以后再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我替你骂他。”

但哪可能过得来呢，狐墨想，怕是我还没走出结界，就要被人摁住了。但他还是乖巧应着，答应对方自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好好吃饭。但一听苦荞婶哄着他说道：“你的身子骨得需要调养，再等一阵，来给你扎针艾灸，回去好好吃药才好的快些。”

小狐狸立马坐直了身子，惊慌地看看沈丘寒又看看苦荞婶，抖得像筛糠一副害怕死了的模样：“扎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