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沈丘寒动了动嘴唇，侧头去看的时候楚老道已经出了木院的院门，显然是决定好了。他又把头扭回来看向水院的师叔，喉咙发干问道：“难道就这样决定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木师叔倒是拼命反对，但有什么用，留着显然是个后患。”水院师叔叹着气低头看着脚尖，“到现在木雨的尸身还在屋里，明明是高温过后了，可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植物还在拱着他皮肉往外长，谁知道放着不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你那两个师叔还在里面压制着。”

“这会儿你师父要去找几个嘴严实的过来帮忙抬人，你进去看着点你木院师叔吧。”

中年人伸手拍了拍沈丘寒的肩膀，宽慰他这件事虽然真的让人难过，可于情于理外面还有别的院弟子那么多人，总不好将所有人都置于危险之下，也不能让这事情流传开来，否则知命观不仅仅是要面对着官府的盘查，更可能会被整个道教流派所不容，

沈丘寒想问难道悄悄埋葬不可以吗，但想到归零山一年四季都有人活动，万一被人发现了尸体，恐怕更难解释，尸体不可以胡乱丢弃也是他们修炼之人的一大原则，这么想来投入藏妖阁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也因为这些师兄弟都是孤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完全没人在意。

沈丘寒不想再细想下去，低垂着脑袋进了屋里，坐在一方角落处陪着脸色灰白的木院师叔，坐了接近三个时辰。那个中年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两鬓头发露出了灰败，眼神已经一片死寂透着茫然。

不管问他几次是否需要喝水吃东西，他都只是流着眼泪盯着那床上炭黑的尸体，直到几个人进来把木雨的焦黑尸身抬走，才一低头身子弯垂下去，放声大哭起来喊着弟子的名字。

他的徒弟全死了，无异于把这当师父的心都给挖空了，血淋淋的任由冷风吹过冰冷刺骨。

这个时候的沈道士心里颤动，竟然觉得其实当木院师叔的弟子挺不错的，起码在死的时候师父还会痛心还会哀伤。他有些悲哀地想，如果有一天是自己死了，楚老道只怕还是会在他尸骨前大骂居多，说自己几年心血白费。

因为神丹的载体不是非他沈丘寒不可，世界那么大，总可以找到无数个沈丘寒来代替，楚老道既然可以活上许多年，便也能坚持寻找第二个沈丘寒许多年。一时间这阵悲痛绕在沈丘寒脑海里挥之不去，反反复复都在琢磨，如果今日死的是他，还能有谁肯为他这样哭。

木院师叔很快哭得晕厥了过去，被人搀着送到了水院的结界调养，沈丘寒跟着几个完全不熟悉的师弟们搬走了尸体，收拾好尸块，一趟趟引来水流清洗着屋子里的血迹。

清水流过，冲刷着那些暗沉的地板，卷起一阵粉色的泡沫，激出一阵腥味。

每个人打扫的中途都吐了两三次，反出来的酸水烧了喉咙，也没能止住他们的恶心感。直到最后吐得有点麻木了，几个人空白着脑袋机械冲洗着，看着渗入地板的血迹刮掉一层还有一层，不知道究竟渗透到了多深的地步。

直到太阳高升楚老道才点头说可以了，把静思堂被劈断的大门凑到一起胡乱钉了钉姑且封了起来，又将他们几个人困在了木院里，防止他们现在出去露了端倪再传出去一些不该传的。

他们几人也知这时候不能做反抗，但在木院的住宿前徘徊片刻也没敢选屋子进去睡，毕竟那些师兄弟昨晚还在里面歇息过，生活痕迹随处可见，只会让他们这几个活着的心里压力更大。

最后只能选择齐齐挤在厨房，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有个会来事的师弟甚至做了些面条分给众人吃。木院的一应食材都是灵力充沛的上等货，他们一面吃一面觉得周身经脉尽受润暖，面条里的食材也是味道鲜美汤头浓郁，可这些也再不会有了。

很快被禁足的江零生也被送了进来，连带着还有在门口探头探脑想找球球的金秋。他们两个人进到院子里的时候恰好碰上出去洗碗筷的人，一道进了这厨房，沈丘寒看到金秋才想起来球球这回事，连忙往怀里掏了掏，拉出来的时候小松鼠还呼呼大睡着，看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妥。

金秋眼泪汪汪千恩万谢，显然从带路人嘴里侧面知道了些什么，本来就是敏感的孩子，现下被吓得惨了，还以为自己的结契妖也遭殃受伤，翻来覆去看到没事，欢呼着抱住沈丘寒好一顿感恩，倒也和那个木雨的结契妖一样重情重义。

“他从昨晚就一直在睡。”沈丘寒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

“可能是冬眠了。”金秋见小松鼠肚皮起伏，笑容灿烂了不少，“不怪师兄，有时候我一偷懒用少了灵力哄他，他也能倒头就睡。”

大概是小少年的笑容带着特殊的治愈效果，沈丘寒也跟着笑了起来，周身那紧张的气场散了不少，还能和金秋多聊了几句。

那孩子眼睛始终咕噜噜四处转着看，终于在扯皮几句后问沈丘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看到静思堂的门都成了那副样子，师父师叔们连带着掌门都状态不对。

沈丘寒怕再吓到他只含糊道：“是出了些问题，不是大事。”

金秋显然不相信，但乖乖点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戳穿，但见沈丘寒双手受伤黑漆漆的一片，连忙打水想要擦，被拦了下来才知道那不是灰，而是被烧伤的皮肉，沾过了水敷了层药膏导致的。

金秋：“烧伤？木院起火了？”

沈丘寒钻了攥拳头，默认了这个说法：“有个结契妖也烧着了，救她的时候受的伤。”

“结契妖？！木院的结契妖都很怕火的，太可怜了。”金秋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塞给沈丘寒，让他用手帕包一包免得蹭到衣服上，继而皱起眉头，“那她现在在哪里？得救了吗？”

“没有……”

沈丘寒深深叹了口气：“原本，原本可以救下的。”

“但是为了她的主人，她把烧伤都过渡到了自己身上……”沈丘寒随手比划了一下，带着点苦笑道，“临走前想再看眼主人，我才捧着她过去的，没想到没到地方就已经不行了，才炸了我这一手的伤。”

金秋唔了一声，大眼睛眯缝着似乎想哭，伸手抓了抓沈丘寒的衣袖哽咽了两声。没料到一旁进来之后，一直沉默的江零生闻言，反倒突然抬起了头问他：“是阿春么？”

他手里的藤蔓也是一抖，很快幻化成若璃的模样，一道看着沈丘寒，显然两人与那香椿树熟识。见沈丘寒点头，他俩齐齐吸了口气，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若璃甚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将脸埋在了江零生胸前。

“大师兄，认识她？”一旁有人好奇地问道。

“认识，”江零生点头道，“木雨有几次送菜不及，都是那小丫头送来的，若璃和她感情很好。”

怀里的女子点点头，发出沉闷的一声叹息：“那小丫头格外喜欢木雨，之前木雨带着她去采药，摔下山崖腿骨断了，阿春也是这样把伤渡到了自己身上，最后被木雨抱回来照料了很久。”

这话一出，厨房里的几个人都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我我看你啧啧几声，结结巴巴惊奇道：“原来还真有结契妖肯这么做？”

他人之伤痛，可同情，单感同身受尚且做不到，更何况敢代替的可真没几个，能够在受伤时替人疗伤照料的都已经是天大情分了。

沈丘寒低头思索了一阵反倒也一样迷惑，抬头问道：“为何？”

“她为何愿意这样做？”

这一个所有人都想问。

江零生侧头看了看若璃，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若璃却抢在了他前面开口道：“因为有些人敢于牺牲。”

“或许在你们眼中，的确不明白为何她敢这样做，那是因为你们不认为为所爱之人献身的意义在哪里。”她眼睛扫过那些道士的脸，似乎是在打量每个人的反应，但很快又停在了沈丘寒的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反而带了几分哀伤，“你们想象不到，也做不到要以他人为先。”

有个小道士躲在后面，闻言反驳了一句：那又如何，我们为我们自己也很正常啊。

“那是自然的，”

若璃回过神来，眼珠不错仍然盯着沈丘寒说道：“所以我没有说你们做错了，只是说你们想象不到罢了，但也不能否认真的有这样的人而已。”

“阿春的想法很简单，她认为让木雨活着，就是她的意义，就是她所做选择的快乐。”

“这个选择能给她满足，所以她选了付出。”

“于你们眼中是痛苦，于她眼中是幸福。”

沈丘寒瞥见她身后的江零生双眼一动，始终盯着若璃，似乎是感动于这个话，下意识还伸手与若璃十指相扣。但女妖的眼神却始终落在沈丘寒身上，这让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反倒诡异起来，金秋蹲在中间敏锐地感觉到了，最终受不了这个左右冷冰冰的气氛，挪了挪地方靠到了沈丘寒一侧。

若璃突然便笑了：“沈丘寒，你现在肯定在想，会不会有人可以这样对你。”

被说中心事的沈道士下意识偏了偏头，随即察觉自己这样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遂把头又扭了回来：“是又怎么样。”

“你还是别做梦了，”江零生终于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极为不屑扫了他一眼，“这种想法，只能是愿意牺牲的人自愿，若你强迫，只能是利用。”

若璃这次终于回头看了看江零生，甚至鼓励地笑了一瞬，两个人之间暧昧的粉色气氛把周遭的人都熏走了，金秋拉扯着沈丘寒的衣服下意识也把眼睛闭了起来，唯独沈丘寒还盯着两人，听他们对自己说教道：“所以你若是想让别人这样对你，总该是知道有来有往，木雨对阿春可比你对你小狐狸强上百倍。”

沈丘寒一听狐墨的名字，反倒嘴**起来，反驳着关你屁事，就拎着金秋出了厨房，一直走到当初阿春在的那个院子里，对着黑漆漆的土堆背风而立。

那里留下的大洞中还有黑色的焦痕，被冷风吹起一层层灰烬，金秋得知是阿春的地方之后，双手合十拜了两拜，从怀里掏出两颗糖，扔进了土坑里把洞填平踩实，寻找着木片说要给阿春做个小墓碑。

但沈丘寒拦住了他：“没用的，不需要这样了。”

“可还能给活人一个念想，”金秋坚持道，“否则她主人要去哪里想她。”

“她主人也不在了。”

沈丘寒这话一出口，金秋还在坚持的动作猛然一松，苍白的小脸上原本还坚持的表情慢慢转成了惊惧，他四处望了望有些害怕地问道：“是因为打架被送出去了吗？还是被掌门责罚已经下山了？还能回来吗？除妖可是很恐怖的啊。”

沈丘寒听得云里雾里，也是一皱眉：“……那个洗碗的和你说了什么？”

金秋支支吾吾，下意识压低声音道：“他说木院有人打架！打的相当激烈，血流成河！所以掌门要责令他们下山去历练去除妖！我刚才路过静思堂那门都打坏了。我的乖乖，沈师兄你们被关起来也是因为出手了吗？”

说罢他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沈丘寒，说你可有受伤啊，我害怕，你可别犯傻也被掌门送走。

沈丘寒更一阵头疼，在说实话与撒谎保护傻孩子之间思索了一阵，伸手一敲金秋手里的木牌问道：“你还立不立了？”

“可你刚才说……”

“她主人回来会感谢你立这个牌子的。”

金秋一听，又欣慰起来连连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把那小木牌用力插在了土堆之上，寻了一个黑色的树枝沾着黑灰写了一个阿字，就目光灼灼又看向了沈丘寒：“沈师兄，她那个……阿春，是香椿树？”

“是。”

“那……那个春，是春天的春，还是椿树的椿？”

沈丘寒愣在了原地，盯着那个土堆，又想起了女孩子圆圆的脸蛋，花一样的女孩，如今尸骨无存却连名字都不再有人记住。

金秋看他怔愣在原地，猜到他可能也不清楚，留下一句我去问问江师兄就跑了出去，但不过一会儿又沮丧地回来说江师兄和若璃也不知道，只好简单留了个春椿两字。

阿春椿之墓。

风一吹，那写字的黑粉又掉了一层，恐怕再来几场风，就会的消失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