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丘寒越过院墙远远地看到了那株香椿树伸出的枝丫，正随着北风刮起一层又一层的灰烬，他走到那个院落，那股被烧焦的木料味道更浓重了许多，让他稍微做了点心理建设才推开了院门朝右看去。

香椿树上的厚稻草已经燃烧了大半，层层剥落掉在了雪上，燃烧的灰烬在雪地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痕迹，树干上黑色的烧痕像是滴落在宣纸上的墨点，飞快地桑食着完好的树皮。这棵香椿树正主动将木雨受到的伤害转移至自己身上，但未料到对方所中的伤害实在太过严重，此刻骤然过渡到树干上，就仿佛是引火上身，树皮上大片的黑色痕迹，风一吹就有哔哔啵啵的声响，不见火苗地灼烧着，没有减慢的迹象。

沈丘寒连忙走了过去，伸手想要触碰，树干立刻躲了一下，树枝上摇晃掉的雪块砸在地上，溅起一些碎雪花。

“别犯傻，快停下。”沈丘寒说道，“你这样只会害死你自己，木雨他不希望你这么做，否则早在一开始就会召唤你了。”

但香椿树还是固执地摇晃着，每次甩动树枝总会扬起一层的黑色灰烬，很快烧焦的树皮开始干裂发出咔哩咔哩的声响，一片一片地从树干上脱落下来，露出内里尚且青嫩的一层内芯，一股潮湿木柴燃烧的气味压过了烧焦的气味，小簇的火苗从焦黑的树皮边跳跃出现，带着浓烈的黑烟将内芯熏成了黑色。

树干仿佛受到了剧烈地疼痛，开始拼命地抖动起来，越是挣扎的厉害那些黑色的烧痕越是飞速扩展，竟然瞬间就把树干蛀空了大半，在寒风中空心的树木发出了危险的吱吱嘎嘎声，似乎是脆弱的薄树干已经承受不住枝丫的重量，要即将倾倒的架势。

沈丘寒吃惊不小，连忙冲上前用自己的灵力扑打着那些越燃越烈的火苗，但这个时候已经于事无补，火苗像是有生命一般，躲避着沈丘寒的灵力飞快沿着树干朝顶端枝丫窜去，整个香椿树便像是黑夜里的一束火把，在炎炎热浪中被烧断了树干，轰然倒塌在了雪地上。

饶是沈丘寒跪在树干旁边用力地拍打着，甚至用雪块拼命搓揉，火苗也是燃烧了一阵，才渐渐熄灭，彼时香椿树的树干烧得已经碳化，细小枝丫一碰就碎，只有沈丘寒用力挽救的那块还能勉强存留一些木头样子，看着十分的凄惨。

直到片刻之后，香椿树才勉强用一丝意识与沈丘寒对话道：“这样……他是不是就能获救了？”

沈丘寒深吸着气，意识到这个香椿树竟然还是个女儿身，双手在黑色树干上方顿了一瞬，游走几下，却不知道还能碰哪里才能保证树干完整，只好低声先劝慰道：“肯定的，你不如倒先担心一下你自己，这，我该怎么做……我还从、从没救过妖，渡给你一些灵力有没有效果？”

他说着尝试渡过去了一点，但对方显然已经无力承受，灵力刚游走其上便顺着破裂的树干四散而出重新回到了沈丘寒身上，就如同一个漏水的筛子，甚至因为灵力填充树皮裂开的更大，在清脆的声响中腾起一层黑色粉末。很快焦黑的树干整个散落塌陷下去，被风一吹扬出半米的黑色粉尘，只剩一小块未被烧完的木块，停留在白色的雪地上。

香椿树呻吟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沈丘寒更慌张了几分，尽力把枝干揽在一处收到怀里，从雪地里爬起来安慰着香椿树，抬脚就要往外走：“我带你去找木雨和师叔，他们是木系，自当该有办法救你。”

但对方已经没了声息，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求生。

沈丘寒直觉不能将她扔在那里不管不顾，几乎是飞奔着冲出小院朝木雨所在的地方冲去，哪怕是对方没办法救了，能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但当他一只脚刚跨过连接内外院的月亮门时，手里的木头块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哨音，温度骤然升高，滚烫无比像是一方燃烧的木炭，把沈道士的手心瞬间烫掉了一层皮，那股钻心的疼痛伴着皮肉烤熟的味道一起敲在沈丘寒面门之上。

凡身肉体的沈道士被烫得闷哼了一声，下意识把木块抛了出去，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连忙又追上去想要趁着木块落地之前挽救回来。

却听到呯地巨响，那木头在半空炸成了无数的碎木屑，迎面一阵风吹过来木屑竟然还糊了满脸，把沈道士双眼迷了个正着，被异物侵入眼睛内的疼痛让人脚步一顿，挤出无数泪滴。

木屑里残留着香椿树仅存的点点灵力，透过眼睛将香椿树最后的一点思绪包裹在了沈丘寒的意识之上，有不舍有哀伤以及一阵的快乐，更多的是即将死亡的坦然。

在模糊黑暗中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小姑娘出现在沈丘寒面前，那孩子给人的感觉不过十三四的年岁，扎着两根黄色的头绳，歪着脑袋问沈丘寒：“木哥哥，会好吗？”

沈丘寒意识到这就是香椿树的人形，吸了口气，站在原地捂着自己的脸，动动嘴唇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那女孩子黑暗中拍着手，又自问自答道：“肯定会好，阿春努力把他的伤都转到自己身上了，木哥哥肯定没事的。”

女孩子身影凑近了一点，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清晰了些，对着沈丘寒笑盈盈道：“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木哥哥了，你记得告诉他，以后莫再这样心软啦，他人这般好，我自然愿意被召唤了去保护他的，也不惧怕那些东西。”

“结契妖不就是这么个作用的吗？就他一个傻里傻气，非说小姑娘才该是被保护的那个。冬天也要给我围稻草，里三层外三层，别个朋友都说我土。”

小姑娘似乎是跺了跺脚，语气里透出几分自豪与甜蜜的埋怨。

“现下也得让他知道，阿春也是厉害的。”

“阿春也可以保护他，只是，只是可惜来年没了香椿芽卖，他得另外找路子赚钱啦。”

“你们人类还真是够麻烦的。”

女孩子说完，站定在沈丘寒面前，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着泪花，白净的面皮上蔓延开的烧焦痕迹透着黑红色，就像是寒风中的木炭，触目惊心爬满她的全身。沈丘寒伸出手去，想劝她再试试，只要坚持住一定会有办法的，但对方退后了一步，蹭掉眼睛里的泪水，冲他潇洒地一挥手，说道：

“大哥哥再见了。”

火苗即刻吞噬了阿春的身体，黑暗中的红光一闪，重新归于了安静。沈丘寒流出的眼泪里带着那几点木屑划过脸颊，让他眼睛不再刺痛，在迷蒙泪水中眨眨眼重新恢复了视觉，胸口里憋闷的如同堵了一团棉花，也不知道着眼泪究竟是为了谁流的。

冰凉的水滴被风一吹就是一阵凉意，沈丘寒站在原地愣愣看着雪上一片的黑色木残片，擦了擦脸犹豫着该找什么合适借口去跟木雨说这事，却听见屋里突然响起一阵哭嚎声，喊着木雨的名字，似乎是木院师叔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连忙往里跑，脚刚踏在台阶上就见楚天命从里面推门而出，随着出来的还有水院师叔，面上带着一阵惋惜的神色，似乎里面情况并不乐观。

沈丘寒走过去作揖，着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对面两个长辈看到一脸灰扑扑的沈丘寒也是一惊，对视一眼又打量几回，没着急回答反而先问道：“你怎么这般狼狈？”

沈道士顿了顿，将香椿树舍命救人的事情讲了一番，但两个长辈听毕却只是一点头，楚天命甚至蹙眉道：“可惜了，他的结契妖不够强大，若是再强一些，恐怕也能管点作用。”

“师父，您……什么意思？”

水院师叔拉了沈丘寒一把，趁着楚老道把脸扭开的功夫，小声说道：“木雨死了。”

死了！？

沈丘寒扭头想去再看一眼雪地上的灰烬，但到了一半又停住了动作，小声问着水院师叔：“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刚走不久？”

“不是，”师叔摇摇头给他说道，“其实到刚才为止都还是好好的，甚至能吃几口东西了，恐怕就是你说的那香椿树妖将他伤势转走的功劳。”

“但……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躺在那里原本正常着说话，动作突然一停咳嗽起来，喉咙里咳出了不少那种植物的叶子和藤蔓。而且身上变得滚烫，把你木院师叔的手都烫掉了一层皮。”

沈丘寒听得心惊肉跳，喉咙发干吞咽了几口唾沫，就听水院师叔又说道：“你不知道，当时那整个人红的像一块火炭，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咻地一下就瘪成了人干，搬开的时候，在床上留下了好大一个黑色的人影。”

“一摸就是满手的黑灰。”

水院师叔摊开双手给沈丘寒看了一眼，使劲拍了几下也没能把那层黑灰全部拍干净，只能长叹一口气将手收回到袖子里，扭头看了眼屋内，继续说道：“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次事情太过蹊跷，担心留着这些尸体埋葬恐怕还会有后患。另一个是，若被外面的人发现了这么多尸体，实在是难以解释。”

“所以你师父主张将你这些师兄弟的尸体……”

水院师叔顿了顿，胡子抖了两下，显然这后半部分的话有些难以说出口。沈丘寒也晓得既然说了是楚老道提议，那恐怕不能按照正常的人伦道德去思考，只听对面说道：“……都投到藏妖阁去，权当……权当给那些被镇压的妖加个餐，再对着外面的那些人说，是藏妖阁有妖跑出来杀了人因此尸骨无存，现在已经斩杀干净，压下这事。”

说到这里，他两个都是喉咙一滑，吞咽了一口唾沫。这该是多冷血的一个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提议，沈丘寒从小不在道观与师兄弟都不亲密，尚且在看到对方受难之时心痛难忍。

楚老道却是看着这些孩子一一在眼下长大的，即便无法保留全尸埋葬，火化也好过像安排猪肉一样，扔进藏妖阁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