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关心

绿色急诊手术包打开，柔软洁白纱布摆在盘内，银白各式手术器械发出碰撞声响，被护士整齐地排列在绿布之上。

确认麻醉情况，张芸腹部被暴露出来，消毒铺巾，只留下手术区域。

手术室里钟表滴答，时间飞速流转。

在胎儿大概率发生了呼吸窘迫情况下，多快一秒钟都可能多一分生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张芸身体被锋利手术刀层层切开，银色柳叶刀在无影灯白光下显得格外冰冷，江叙动作干脆而迅速，加上沈方煜配合，每个点都踩得精准，甚至都不需要他出声，沈方煜已经替他做好了下一步。

剖腹产不是一个复杂手术，但当速度被要求到极致，又要同时确保操作精准时，这台手术就要求术者有着极高心理素质和手术能力。

江叙手法极其利落，每一次操作都快而精准，他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乳胶手套包裹下手指亦出了浅浅汗。

手术室里极其安静，陈崎不知道挑大梁两位医生是怎么想，从他角度，只能看到两人速度极快，配合相当默契，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慌乱，然而他心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么多年，就连毕业答辩用英文做汇报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陈崎频频望向胎心监护仪，如同抬眼就能望见正在下落断头斧，心慌气短，黑沉沉地让人窒息，连他一个小助手都感受到了由于时间紧迫带来巨大压力，江叙和沈方煜要对抗压力只会更甚。

所有人脸色都很沉重，针落可闻监护手术室里，除了仪器“滴答”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直到一声婴孩虚弱哭声划破手术室空气，皮肤皱巴巴孩子被江叙抱出来，沈方煜利索地剪断脐带，取出胎盘，开始准备缝合。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整个手术室里紧张氛围瞬间淡下来些许，大家脸上都挂上了难以抑制笑意。

覆盖在脸上口罩沾了水汽，有点闷，江叙深吸了一口气，扫了眼手术室时钟，淡淡道：“破纪录了。”

“那也不看看一助是谁。”沈方煜笑着做缝合，“让我给你当助手，你想不破纪录都难。”他笑起来时候眼底卧蚕很明显，江叙眼睛忽然被晃了晃。

孩子情况不算太好，但好在手术取出得够快，他呼吸系统并未完全受损，还能发出哭声。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否是母子连心有所感知，一直处在昏迷中张芸突然半睁开眼睛。

江叙余光一直没离开张芸，一眼就捕捉到了她苏醒。

“，是个女孩儿。”江叙是说给张芸听，并没有用太复杂术语，张芸身上还有气管插管，不能发出声音，江叙把孩子抱在张芸面前让她看了一眼，后者眼角突然划过了一滴眼泪。

然而和死神赛跑仍旧没有结束，剖宫产最耗时部分不是开腹，而是缝合。

新生儿科医生接过羸弱孩子，飞快进行着apgar评分，与此同时江叙重新消毒手部，接过沈方煜手里手术针，继续争分夺秒地进行着缝合，从子宫肌层到皮肤一共七层，他手速极快，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剩残影。

为了更好救治，沈方煜跟着新生儿科医生将小婴儿紧急转移到新抢救室。眼看着自己孩子被推走，张芸垂下眼，眼眶早已通红。

而随着缝合结束，她也再一次以离弦之箭速度被推向重症监护室。

ICU医生护士已经在门口等待，看到他们瞬间，领头医生眼里顷刻间亮了，“好！太好了！”他忍不住道：“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

他们从江叙手里接过张芸，飞快开始测试过敏反应，准备血液灌流管道和仪器。

转瞬间，张芸从急诊病房转到手术室再转到ICU，半只脚晃晃悠悠地悬浮在生死线上。

江叙垂眼望向病床上女人，她腿上绑着导尿管，手上挂着抗炎补液吊瓶，身上全是各种各样导管和监控仪探头，□□腿和胳膊上遍布伤痕。

随着血液灌流进行，手术室内几乎所有医护人员都沉默地望向监护仪上变动指标，还有透析液颜色。

张芸突然动了动嘴。

她已经从昏迷状态下恢复过来，护士定时为她清理口中黏液，好在她并没有出现严重中毒呕吐。

有插管禁锢，她发不出声音，但在场每一个人都看懂了她唇语。

“救救我。”

很多生死线上患者都对江叙说过这句话，这样唇语看过太多遍，江叙一眼就能读出来。

江叙目光落在她胳膊上，而后他握了握张芸被各种仪器导管占满，几乎没剩空隙手，看见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

“辛苦了，你们去休息吧。”ICU医生说：“接下来就看我们了。”

为了给病人提供更好护理条件，ICU并不适合同时有很多人，况且江叙已经完成了他专业领域能做全部，他点点头，从ICU走出来，脚步一个虚浮，猛然跌坐在走廊椅子上。

“江老师，你怎么了！”陈崎慌张地看向他，江叙还穿着绿色手术服，嘴唇极其苍白，毫无血色。

江叙摇摇头。

他饮食不规律又经常熬夜，胃病是老毛病了，尤其每次精神保持紧张状态，过度聚焦某件事后再放松，就很容易胃疼。

刚刚剖宫产手术对速度要求极高，又要在追求速度同时把控住动作精度，江叙一直处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状态，就如同一张被拉满弓，神经绷成薄薄一线，对周遭事物无知无觉。

精神紧绷时不觉得，这会儿骤然松懈下来，植物神经功能猝不及防地紊乱，加上胃平滑肌痉挛，直接让江叙疼懵了。

“患者怎么样，送进去了吗？”交代完孩子沈方煜从新生儿科赶过来，刚问完就发现江叙看起来不太舒服，“胃疼？”

“送进去了，已经在做血液灌流了。”陈崎怕江叙没力气说话，忙回答道。

“我桌上有一盒奥美拉唑，小陈，”江叙对陈崎说：“麻烦你帮我——”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陈崎不明所以地望着江叙，后者咬着下唇强撑出力气，“算了，不用了。”

沈方煜眼神一顿。

他知道江叙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又改口——奥美拉唑是孕妇禁用药。

江叙脸色让灯光打得惨白，他勉强抬头对两人说：“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去忙吧。”

“真没事吗江老师？”陈崎看着他，目光忧心忡忡。

“没事。”江叙挥挥手，示意陈崎和沈方煜离开。

听到身边脚步声远去，江叙终于泄了最后一分支撑身形力气，他塌下肩，蜷着身体，反复做着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调节着胃部不适。

他胃里就像被塞进一块黑沉沉大石头似，沉甸甸地坠着，压迫着柔软胃部粘膜和肌肉，让他忍不住疼得倒吸凉气，闷沉厚重压迫感越来越重，仿佛生锈钢刀磋磨着他内脏，江叙咬紧了后槽牙，指尖开始微微地抖。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只粉红色小猪热水袋，他直不起腰，没法去看来人是谁，只能垂着目光，注视着小猪憨态可掬笑。

“我找护士站小婷借，你用完直接还给她就行。”沈方煜声音从江叙头顶传来，“水温我调过，不会太烫，你敷一会儿。”

江叙沉默着接过热水袋，隔着一层衣服贴在上腹位置。

他实在是没有力气抬头，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江叙只能看见地板上那双脚一直没有挪动脚步。

他想怼一句“你怎么还不走”，然而沈方煜却先于他出声了，“逞什么能。”

江叙“嘁”了一声，作势要掏手机。

“如果你是要报警，”沈方煜说：“我刚给你灌热水袋时候已经报过了，警察很快就到。”

江叙没问沈方煜为什么能猜到他想干什么，虽然他们棋逢对手相看两厌，但是江叙不得不承认，沈方煜是在工作上和他最有默契人。

“你走吧，”江叙说：“热水袋我会还。”

“你什么时候能不赶我？”沈方煜问。

热水袋温度已经渐渐在江叙腹部蔓延开来，温热而舒适，如同流淌温泉，缓缓稀释着他痛感。

故而他也难得对沈方煜好脸色了一回，“下辈子。”

沈方煜：“……”

“走了。”他没有热脸贴冷屁股习惯，这么多年和江叙关系也没好过，送热水袋不过是因为江叙脸色实在太差，加上孩子事情，沈方煜冷静下来，还是觉得挺愧疚。

他想补偿江叙，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听江叙冷言冷语。

视野里那双鞋消失，江叙听着沈方煜脚步声渐渐走远。

江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胃里灼痛感才渐渐消失，而热水袋也温了许多，没有最初温度了。

他抱着热水袋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和楼梯往科室走，然后他就在走廊上，听见了一楼大厅吵闹。

无论什么点医院不打烊，但是大厅比起白天却安静许多，故而这点嘈杂显得格外喧嚣。

江叙垂眼望过去，看见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男人，张芸丈夫，正在骂骂咧咧地吵闹，而警察架住了他，将他一路压到警车上。

他想起张芸身上伤痕，还有因为丈夫拒不承认有饮农药史而差点贻误病情，还有那句……救救我。

作为江医生，他要在病床上救张芸，作为江叙，他也要在生活里救张芸。

热水袋还到小婷手里时候，小婷那双本来就水汪汪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沈医生找她借热水袋，竟然是给了他在科室关系最差江医生。

不过江叙没有做解释来满足她好奇心，只是礼貌地向她道了谢。

回家洗完澡江叙打开了卧室灯，翻开读到一半文献，月色越来越浓，他却没有丝毫要睡觉意思，直到新生儿科和ICU相继给他发来报平安短信。

张芸和女儿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江叙才放下平板，关上了光线柔软睡眠灯。

张芸枕边人或许并不在意她死活，但江医生会在意他每一个患者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