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说话,死寂一般的沉默弥漫开来,仿佛谁先开口就会坐实了那个可怕的猜测。
当年失踪的六个孩子都是相貌姣好的男孩,一旦发现了其中的共性,就会让人不得不深思某个真相的可能性。
“不、不可能……”周恒首先妥协,有些疲惫地去扶旁边的树,“再怎么说周宵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怎么可能……她要是对周宵不好,周宵又怎么会如此思念她?”
“她是没有对周宵不好,”卫呈远沉吟道,“可是你别忘了,她有病,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痊愈过,最后在怎么也等不到你的绝望驱使下,做出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可怕事情也说不定。”
周宵还蹲在草丛里摘花,太远了,从卫呈远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手里就好像捧着一团朦胧的光晕。
“周宵只能回想起于书年行凶的画面,却仍然想不起当晚的其他细节,包括他们为什么去到别墅,又是怎样起了争执,”卫呈远将手里的烟扔掉,抬起脚用力一踩,“我希望他永远也别想起来,因为他潜意识里想要忘记的恐怕不仅是母亲遇害的痛苦,还包括至亲对自己的伤害。”
周恒没有再接话,他看上去大受打击,虚弱得简直要站不住,可是在看见周宵走过来时,还是勉力露出了微笑。
他捧着一把同他笑颜一样灿烂的花束,低头看了看那些清新淡雅的浅黄色小花。
“妈妈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叫柳穿鱼的花了,”他笑着说道,“花店里很少有卖,不过山坡上倒是能见到不少野生的,我小的时候妈妈教过我,它的花语是——”
“顽强。”卫呈远轻声接道,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梦一般,思绪则是不可避免地飘向遥远的过去——那是一张早已模糊不清的脸,但少女忧郁的嗓音还如昨日那般回响在耳边:“我们都是不幸的人,所以需要更加顽强地活下去……”
现实里,周宵开心地问:“你怎么知道?”
卫呈远却仿佛陷在思绪里出不来,他恍然地看着周宵蹲**来摆放花,竟莫名生起一种想将对方拥入怀中的激动与感慨,然而最后他只是退后了一步,靠近周恒低声问道:“周宵的妈妈,卓静雨女士……她是不是曾经有过小名,在孤儿院的时候?”
周恒还沉浸在可怕猜测带来的打击中,被问得一愣:“那是当然,你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应当知道所有被收留的小孩通常要在被收养或是成年后才有正式的名字,在那之前都是以小名称呼……”
周恒不明所以,但在卫呈远的灼灼目光之下,还是轻声说道:“她的小名叫甜甜,是院长替她取的,因为她喜欢甜食,笑起来也很甜……”
原来……如此。卫呈远心中涌动的情感又沉沉地落下,周宵近在咫尺的笑颜映在他眼中,映得很深很深。原来他们从那时起就已经认识了。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跟周宵提起过那把小提琴的来历,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遇到的那个大姐姐,竟然就是周宵的母亲,卓静雨。他那时候太小,笼统算起来也只见过对方几次面,他记不得对方的模样,但想来当年他这个不合群的孤僻小崽子给卓静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兴许是可怜他,兴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卓静雨最后一次回到孤儿院时,除了与南远院长告别,还特地将自己最喜欢的小提琴送给了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卫呈远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束浅黄色的小花。
他记不起卓静雨的模样,却记得那把小花,也记得对方说过的话:“这种花叫柳穿鱼,它的话语是顽强——以后你也要在这里顽强地生活下去啊。”
原来在所有千丝百缕的巧合里,也有与阴谋无关的偶遇。而这偶遇,竟是那唯一一点难能可贵的幸福。
卫呈远深受触动,他往前一步蹲**来,从后面轻轻搂住了周宵。
周宵正专心摆放花朵,被这么一抱不明所以,但还是抬起头,头顶擦过卫呈远的下巴,轻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话是这样说,卫呈远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今天过年,又正好来‘见家长’,我想借此机会跟你母亲承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卫呈远的眼底有一种很深的光,但或许是见他这副深沉痴汉模样见多了,周宵不疑有他,只是轻轻笑了句“肉麻”,边抓着对方的手一起去整理那把小花。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卫呈远在心中默念道,看着那些柔弱却顽强生存的小花从两人指缝间穿过,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每个人或许都会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更多的时候大抵都是被虚幻的假象蒙蔽了真心。
卫呈远还记得,当时的卓静雨十分忧郁,年轻的双眸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可是那双纤弱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时,少女的神色是坚定的,就像她喜欢的柳穿鱼,遍地丛生,坚韧绵延。
如若她那晚真的应了卫呈远的猜测,想要投其所好,出卖自己的儿子,那么不论她是真疯了还是被逼得失去理智,事后她都一定会后悔。只可惜,有时候走错一步连后悔的机会也没了,卓静雨心中究竟有过怎样的挣扎,已经随着她的逝去一并被掩埋了。
卫呈远只愿周宵永远不要再记起更多不快,或者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哪一天真的想起了,卫呈远也会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既然上天那么早就安排他们相遇了,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他们注定是彼此的救赎。
回去的路上,趁周宵不注意,卫呈远低声对周恒说:“没事的,从今往后都有我看着他。”
周恒一直陷入惊疑与自责的情绪中,闻言似乎百感交集,张嘴却顿了顿,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这难得和谐的“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开始准备年夜饭。虽然只有三个人,卫呈远还是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子周宵爱吃的菜。周宵似乎对没有帮上倒忙心有不甘,自告奋勇地给大家包汤圆,最后不出意料地端上来一锅煮糊的玩意儿。卫呈远跟周恒两人眉头抽了两下,还是硬着头皮胡乱塞了几口。
周恒是第二天的长途飞机回美国,为了方便,他准备今晚住在市区的酒店里。其实,周宵早就猜中了他要走,事实上,周恒能为了他留在这里这么久,已经让他受宠若惊。表面上他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刺着父亲,心里却早就放下最后一丝芥蒂了。
“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周恒叹了口气,也深知他口中的“安定”或许还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你和卫呈远一起来美国看我吧,我会很开心的。你啊,好好照顾自己。”
他伸手在周宵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周宵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这个亲昵的举动似乎并没有任何违和,周宵反而顺势乖乖点了点头。片刻间他不言不语,然后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周恒。
周恒略微怔了一下,便伸手轻轻抚过周宵的背脊。这个迟来的拥抱终于彻底化解了父子多年来的隔阂。
周宵若是对一个人撒娇,基本上就等于完全接纳了对方。凭良心讲,卫呈远仍然不太喜欢周恒这个人,但是他所有的原则都会让步在“只要周宵开心”这个最根本的大原则上。所以父子能够和好,他也算喜闻乐见。
送走周恒后,周宵抱着笔记本电脑挤进被窝,吵着要卫呈远陪他看恐怖片。对于他这个奇特的癖好卫呈远是早已见怪不怪了,难得今天过节周宵兴致挺高,卫呈远觉得看看电影放松下也是挺好的。他在周宵身旁躺下,察觉到后背压住个东西,便伸出手往枕头底下摸去。
“这是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看周宵。
“身经百战”的周宵居然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润滑剂,水果味的,喜欢吗?”
卫呈远心想又不是给老子用,不过也不能说不喜欢,他挑起一边眉毛看周宵:“学坏了啊,小朋友?”
“我这是正常需求,自我保护!”周宵一边上网翻找影片一边说,“谁让你上次那么粗暴,弄得我好疼……”
他指的是那次口不择言引得卫呈远也失去理智的“意外”,卫呈远仍然心感愧疚,但周宵似乎并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省着点用,我买得不多——嗯,要是好用的话下次再回购。”
他歪着头一脸天真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说“这个东西很好吃下次再去买”那般坦然,看得卫呈远忽然心头一动,凑过去想要亲他。
“等等,别急呀……”周宵抱着笔记本躲,“先看电影嘛——”
卫呈远才不管那么多,决定先耍了流氓再说,不过他的手才刚探进周宵衣服里,就听周宵“哎呀”一声,身体随之一僵,似乎是被吓到了。
自然不是被卫呈远这个老流氓给吓到的,他的双眼死死盯住电脑屏幕,卫呈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段莫名其妙的影像——
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而后另一个人忽然出现,拖着地上的那个人往前走去。这时镜头往上抬了一些,叫人看清了一大片长长的台阶,月光不知从什么地方照了过来,显得尤为青森可怕。
“这不是电影,”周宵的手指在键盘上点着,“奇怪,我什么都没有点呀,怎么会——”
很快,他便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害怕而情不自禁地往卫呈远的怀里靠,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段影片的背景是什么地方。
卫呈远自然也看出来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周宵摁在键盘上的手指无意打出一串字符,随后跳到了画面上,与此同时还有许多文字也如涌泉般在屏幕上乍现。
这竟是一场直播。而那个俯身拖人的人忽然回过头来,借着阴冷的月光,狰狞的侧颜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竟然是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