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说好不会不要我

周宵脑中一片空白，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却硬是费了好大力气去理解——却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骗人，怎么可能……他张嘴想要反驳，但是面对凌云颂那张温和平静的脸，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凌云颂跟周恒还有韩泽的立场不同，他只是一个认识自己的外人，有什么理由要骗自己呢？

周宵拽紧被角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才发现自己很傻，一直在为卫呈远找各种借口，但对方始终不出现的态度已经是最好的证据了——卫呈远默许了周恒带自己回美国的决定，卫呈远不要他了。

当这个念头惊雷一般在脑中炸响时，周宵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并不是个爱哭的人，但是最近他似乎老是哭，因为恐惧，因为愤怒，因为不甘……

可是这一次，眼泪很热，心却很凉，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被令人绝望的寒冷浸得浑身颤抖。

凌云颂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始终平静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点恍惚，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安慰周宵，指尖却落在对方的脸上，带着点暧昧的探究意味触碰到那层柔软的皮肤。

周宵茫然地抬头看着凌云颂，眼泪顺着他的面颊落下，看上去无辜又可怜。凌云颂呼吸一滞，身体微微前倾，但是这个靠近的动作却令周宵本能地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的怀抱。

等他再看向凌云颂，对方已经恢复了冷静的常态，仿佛刚才那些不自然的情感流露都是自己的错觉。凌云颂扯下两张抽纸巾递给他，仍然是一副得体礼貌的关心姿态。

周宵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一把眼泪，然后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大声说道：“不行，我不干！”

卫呈远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飙了一圈，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凌式集团的楼下。

跟影视作品里那些精心谋划的复仇者不一样，卫呈远从一开始就是抱着看不见方向的希望回到故地，遇到周宵对他而言是个美丽的意外，现在他将这个意外也割舍掉，凭着心中挥洒不去的执念来到此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危险的甚至是悲壮的孤勇姿态。

他又没了方向，又或者，冥冥之中只剩这么一条绝望的路了。

他仍然坚信于书年是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南宇早就劝过他对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是他太过自负，还是掉以轻心，到头来不仅没抓住对方的任何一个罪证，反倒被设计陷害到了几乎要走投无路的地步。

那么巧的，于书年就真的出现在了公司楼下，仍然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派头，这样的画面以讽刺的力度深深刻进了这头的卫呈远的眼中。

猛然间他握紧了方向盘，极度疯狂却又极度冷静的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踩下油门，撞过去，他们不是说他是杀人犯吗？那就让他来结束这一切吧……

就在他几乎要落脚的同时，一阵轻快的音乐声响起——那还是周宵之前替他下载的手机铃声，宛如隔世一般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卫呈远这才恍然想起，之前由于不堪人肉和骚扰，他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勿扰模式，唯独将周宵的号码拉入了白名单。

刚才南宇打了好几个电话来，甚至还有周恒的来电，他觉得烦，便又开了勿扰，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拒绝不掉。

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缓缓松开，周宵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这一通来电将已经一只脚迈入深渊中的卫呈远又及时拉了回来。

卫呈远近乎是贪恋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照片，那是他抓拍的一张周宵的笑脸，对方孩子气的笑容总令他想起软软的小奶狗，哪怕被这个世界伤害过，也能以近乎纯真的热情来回报他所认定的爱。

于书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周宵的笑脸闪烁在眼前，卫呈远挣扎犹疑之后，终究是没有接起这通电话，连尸体都敢直面的他竟是首次选择了逃避。

欢快的铃声听在耳里也显得凄凉，最后无奈地慢慢停止。卫呈远心一狠，正准备关机，屏幕上又弹出一条短信：“老公你去哪了？我在家等你。”

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周宵因为车祸产生了轻微的脑震荡，就算他醒来没有大碍，按理医生也肯定会要求留院观察的，如果他现在在家，那肯定就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仔细一想也符合周宵的个性，如果他听见周恒提出带他回美国的想法，那还不闹翻了天。

看来他终究是逃避不了和周宵面对面摊牌，卫呈远自嘲地笑着，仿佛要是他不说，就算周宵离开了他也能保有一个可笑的念想。然而若是他不亲手推开周宵，他又怎么肯走。

卫呈远之所以不愿这么做，正是因为他太怕失去周宵了——但是再怕再不舍都好，他也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遭遇不幸，甚至是死亡了。

卫呈远赶回家里的时候周宵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傍晚的客厅里阴沉得可怕，他还穿着病号服，竟然也不觉得冷似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怎么不开暖气！”卫呈远本能地皱起眉头，立刻走过去脱下外套给周宵披上，周宵麻木的躯体接触到温暖的源头，顿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扑进卫呈远的怀里。

“周宵，你听我说……”

“不，你让我说，”周宵抓紧卫呈远的衣襟，“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你嫌弃我了？你不喜欢老爸他们住进来就叫他们走，我……我会努力学做饭的，以后你不想吃饭我也不来打扰你，好不好？”

他近乎卑微的祈求扯得卫呈远的心一疼，但是男人还是深吸了口气，狠下心来说：“周宵，去美国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周宵抓着他衣服的手顿时松开。

“我看得出你跟你爸的关系有所改善，”卫呈远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平静又客观，“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途，念一个进修的课程……”

“可是我不想，”周宵又挣扎着抓住卫呈远，“这里才是我的家，不是吗？”

曾几何时，这里对卫呈远来说并不是家，只是一个避难所，他心中执念的映射，所以这里原有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发现自己爱上周宵，“处心积虑”地想要对方搬进来，才开始在天花板上画起了星空，在露台上种满了鲜花，整个空荡荡的居所因此有了家的气息。可是现在，这里再也不是可以供他们逃离喧嚣的世外桃源了，而是一处看不见出路的绝境。

卫呈远将周宵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想你出事，离开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那你呢？”周宵的双眼凝为一个悲伤的弧度，“待在这里继续被他们指认为十恶不赦的凶手？你为什么和他们一样霸道，都不问过我的感受……难道我就不会担心你吗？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你，你至少还有我啊……”

哪怕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也能被这样的真情剖白所撼动。可是卫呈远心中所背负的一切，又岂是周宵所能了解的，受到触动的卫呈远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坦诚心底深处那个最阴暗的秘密，然而片刻挣扎之后他只是将头扭向一边。

“你就这样跑出来大家都会担心的，”卫呈远低声说道，“我先送你回医院吧。”

周宵没有立刻回应，片刻的寂静后，他轻轻地问道：“你真的要和我分手吗？”

当这个他早已做出决定、却又始终在逃避的问题被推到眼前时，卫呈远张嘴说了句“是”——简短明了，却几乎被喉头费力的吞咽声盖住，听上去就像是野兽的悲鸣。

周宵忽然站了起来，所有柔软的祈求的姿态都从他身上消失，他现在又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那副模样，针锋相对、毫不服输，只是收起了那些呲牙咧嘴的幼稚武装，一双含泪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彻骨的寒冷。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会叫车，”周宵的嗓音很冷，但是拿起手机的双手却一直在抖，“如果我走出这个门口，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所有的自尊在至爱面前，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装腔作势，一碰却不堪一击——周宵看似倔强的话语里透出的意思仍然是在求他让自己留下，卫呈远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可他就像执意要独自上路的战士，循着心中的那点疼痛狠狠一拽，硬是把五脏六腑都给拽了出来。

他用近乎残忍的平静嗓音说道：“好。”

周宵抓起手机往门口冲去，大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震得卫呈远灵魂一颤，五脏六腑仿佛又回来了，鲜血淋漓，万念俱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卫呈远站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岿然不动成一尊孤独的雕像。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耳边似乎恍惚响起了车开过的声音——周宵终究是走了，他心里这样想到，去摸烟的手指竟然有些轻颤。

烟点燃了，他却没抽，而是莫名其妙地往自己手臂上狠狠烫去，自虐般地想要感受那切肤的疼痛——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嗓音在心中大声呐喊道：不。

不，他还是不想放手！

卫呈远发疯一般往门外冲去，他决定不论周宵走了多远也要将他追回来——可是门拉开的瞬间，当他的身体因为奔跑的速度而不由自主地向前时，眼角的余光却分明瞥见了蹲在门边的那个身影。

周宵披着他的大衣，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盖蹲在门口，在傍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一般的轻泣声。

卫呈远猛然停下，也跟着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似乎是想要确定他心中丢失的那块东西是真的又回来了。

周宵忽然抬头，用力打了他手掌一下，哭得红肿的双眼里满是委屈的控诉：“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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