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舆论失控

胡说八道，周宵心里这样想着，可是父亲眼中的认真和严肃似乎是从未有过的。

还有那一丁点紧张和慌乱，周宵忽然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多年来他都希望周恒改变哪副一成不变的漠然态度，可是自从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到现在，他甚至都没有开口问过一句那天晚上他害不害怕，有没有受伤。

自己差点死掉的这个事实，他是不是根本就没在乎过？只是自以为是地在这里发表着可笑的言论，说服他相信卫呈远是杀人凶手好让他离开对方。自己这个污点还活在世上，并且可能会给他成功完美的人生造成更大的污点——这或许才是他真正在意的。

“说得好像煞有其事似的，”周宵冷冷地开口，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意，“十年前你在国外有家有事业那么忙，怎么可能了解什么内情？”

“在那之前很多年，我……我曾经接触过凌晓峰这个人，”周恒斟酌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他不是什么善类，他所表现出的许多征兆非常符合多年后那个恋童癖连环杀手的形象，我猜他是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变态渴求才在后来犯下罪行的。”

周宵虽然和父亲不亲，但还是了解对方的，周恒一向冷静，有时候谨慎的态度倒更像是搞科研的而不是什么艺术家，他连玩笑都没跟自己开过，断不会忽然发起疯来在这里跟他说什么天方夜谭。

但是周宵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证据呢？而且，你当自己是心理学家还是预言家呢，就算你见过凌晓峰，就一下子看穿对方是什么人？”

周宵从来没见过凌晓峰，也没有特地去了解过这个人，不过他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站到了他那边，或许是因为卫呈远的关系。

“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跟凌晓峰有关系，”周宵又不服气地加上一句，“那又关卫呈远什么事？”

周恒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出他惊人的推论：“杀人犯的儿子往往也是杀人犯——过去这个结论代表着偏见，但也并非毫无道理，比如遭受过家庭暴力的人往往长大后自己也会变为加害方，腐坏的血液总是令人惊人地传承下去……我收集过当年有关卫呈远的报道，我发现他尤其感激和尊敬凌晓峰，凌晓峰明明自己有一个儿子，却还在公开访谈里提到卫呈远跟自己更像，他们在某些方面更投缘更像是父子——你想过这些某些方面是什么吗？”

周宵愣了一下，周恒说的那些报道他自己都没看完过，没想到这才短短两天时间对方竟然做了这么多事——周宵心中涌起一种更为复杂的感觉，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他的事，就算他的在意是建立在不想自己这个污点给他添更多麻烦的基础上，他也竟然有些贪恋起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案子表面上看来，很像是同一个人做的，又或者是模仿犯，”周恒继续说道，“警察和媒体似乎都认同这两种说法，但是有没有可能，十年后是对十年前的一种近乎崇拜的复制呢？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彼此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是两个有着亲密关系的人——最好的证据就是十年前受害的对象都是未成年，而十年后的犯罪手法虽然相同，受害者却是成年人，我认为这不是一种偶然，这样的区别，很容易对应上一个恋童癖的长者，和一个受他影响很深的被他视为接班人一样的孩子……”

周宵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可怕的故事，他嗫嚅着双唇问道：“那孙琴呢？”

因为韩泽跟自己提过大致情况，所以周恒知道他指的是谁：“她是一个意外，忽然站出来挑战凶手，所以我想她的死也是意外，连环杀人犯在面对意外状况时出错也是正常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争论的声音虽然不低，但也只是这喧闹烟火声中微不足道的存在，不仔细辨认根本听不清。

“这也太荒谬了！”周宵忽然站了起来，把桌子狠狠一拍，“如果他是心理变态的杀人犯，他干嘛不杀了我！”

“我不了解他的心理，我也没说他就一定是，”周恒也站了起来，但态度仍然是尽量心平气和的，“但现阶段不论证据还是推断他都最可疑不是吗？你想想看，如果不是认识他，你会遭遇到先前那些事情吗？”

有路过的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两眼，不过也只当是家庭矛盾没有太在意。

“对不起，周宵，”周恒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当年我不应该放任你回到这里的，我真的很后悔。”

这句莫名其妙的道歉让周宵的眼眶瞬时一红，忍不住偏过头去，似乎是在强压住心中翻涌的复杂情感。等他再回头的时候眸光已经再次变冷：“可是我不后悔，回到这里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否则我就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的爱我……还有，父亲和孩子也不一定相似不是吗，爸？至少，我就不像你。”

说完这番话，周宵立刻转身走掉，连撞翻身后一个年轻小伙子的餐盘也没有停下来道歉。他身上沾着汤汁，浑身都在发抖，一步也没有停下，眼泪却还是在出门的瞬间掉了下来。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当他在走廊上看见卫呈远的身影时，因为泪水糊在眼眶的缘故，让对方看起来就像一个朦胧的不真实的梦。

周宵愣了愣，然后抬起手用力擦掉眼泪，将那个影像真实地擦了出来——都到了这个地步，看着自己的卫呈远却仍然在笑。

周宵立刻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

“我没事，”卫呈远低头在耳边安慰道，“你怎么哭了？以后别再哭了，我会心疼的。”

“那你以后别再吓唬我了！”周宵非常不讲道理地埋怨道，把脸靠在卫呈远胸前静了一会儿，“我们回家吧，老公。”

只有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也只有卫呈远还在身边，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就算全世界都怀疑他，周宵也会陪在他身边的。

“陆警官会放了你，表示他们并没搜到更多可以将你定罪的证据吧？”回去的路上周宵问道。

“估计还会时不时来烦我，”卫呈远不以为然地表示，“不过我又没做过，谁怕他们。”

“那枚戒指呢？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周宵关心起他的礼物。

“戒指还没送给你就惹出这么多破事，一点也不吉利，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了。”

“不要！”周宵立刻否定道，“我很喜欢那一个！而且你这样也太浪费钱了！”

卫呈远笑了：“那以后钱都给你管，好不好——老婆？”

周宵脸红了，随即又轻轻点了点头：“嗯。”

这场凶案风波似乎就此告一段落，卫呈远过硬的心理素质和强硬态度都表示拘留对他没有造成什么太大影响，所以他的确是毫不在乎后续再有警察找上门的。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实，那就是比警察更可怕的，往往是舆论。

孙琴的命案不知怎地就走漏了风声，连一些不该对媒体公布的细节也被放到网上大肆炒作。本来早就冷下去的伊甸园连环谋杀讨论话题又再次高居榜首，未打码的受害者照片和同样未打码的疑凶“卫呈远”的照片放在一起登上各大版面，一时间全网铺天盖地都是卫呈远的各种信息，只是这次不是什么过气天才设计师重出江湖，又或者与明星出柜这样的茶余饭后花边新闻。

首先是对受害者的各种同情和对警方的声讨，没有人在意孙琴之前差点杀了人，却有不少人过度脑补她和前任受害者宋杰的凄美爱恋，将她描述成一个为了替爱人报仇和讨回公道的伟大形象——是什么造成她走上这条无望的绝路呢，当然是无能的警察，他们不能抓到真凶，还放任他又一次犯罪！这群人到处抒发宣泄他们悲痛的情感，并且开始哀悼起孙琴，却非常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之前被他们钉上罪人刑柱上的，早已在羁押期间自杀身亡的唐老板。

其次是对卫呈远的各种谴责诅咒，进而发展为疯狂的人肉，连他小时候遭遇船难，甚至他父母的名字也被放上了网。这其中分为了两派人，其中一派每天疯狂叫骂，为什么卫呈远当年不一起死了算了，这个社会也少了一个毒瘤；法律就是这类人的帮凶，正义有时候也需要靠非常手段来实现，希望再来一个孙琴可以成功弄死他！另一派则装腔作势异常冷静地发各种分析贴，把卫呈远的童年经历，以及当年那场火灾唯一幸存者的身份添油加醋地糅合，再加上几段犯罪心理学的论据，大篇大论地证明着他就是凶手，甚至还有人写明了犯罪过程。

继而有人翻出《伊甸园之死》那部电影说事，当初赞叹他演活了那个复杂又多情的凶手的人，又开始愤怒惊觉难怪认为他演得像，原来这根本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就是个十足的变态杀人犯！他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研究那部电影，一边骂一边津津有味地争论那些是真实的存在。

最后网上俞吵俞烈，周宵原本天真地以为，只要远离网络就好了。但是在元旦节放假前夕发生的事，才让周宵猛然意识到，时态是真的失控了。

当时他和卫呈远准时下班，因为周宵提出想喝奶茶，两人就没有去车库而是直接从写字楼大厅里出来，花坛旁边早就聚集了一旁人，在看见了卫呈远之后就开始指指点点，继而开始骚动起来。

要是在以前，周宵或许还会以为是卫呈远的粉丝。然而只见领头的那两个快速冲过来，手中的容器一扬，向他们泼洒了什么东西——

卫呈远，护着周宵闪躲到一旁，但大衣一角还是沾上了少许污迹——是粪便，脏污地流了一地。

一个女人举着手机录影，还大声尖叫着：“杀人犯，去死吧！”

周宵气得浑身发抖，卫呈远的脸色也沉得可怕，不过他更在意的是保护周宵，好在这里是公众地方，这群人也不敢闹得太大，尤其在看见大楼里的保安闻声过来查看时，便一边咒骂着一边散去了。

“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周宵在卫呈远怀里十分不平地喊道，“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当他们开车回到家时，因为太过愤怒和难以置信，周宵颤抖不已的双手试了好几下才打开了车门。

湖边卫呈远种下并精心呵护的那几颗梧桐树被砍得七零八落，门前也被人泼了各种污物，窗户玻璃被人砸烂，还用不知道是油漆还是猪血写下了大大的“死”字。

在看到爱犬的狗屋也被砸烂时，卫呈远始终紧锁的眉头才忽然慌乱地松开，然后用难以抑制的颤抖嗓音轻轻唤了一下海盗的名字。

在离狗屋不远的草丛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呜呜”声。

周宵心中猛地一沉，然后他看着卫呈远走过去，扒开草丛，露出了躺在里面浑身是血的阿拉斯加犬。海盗看见自己的主人眼神亮了一下，嘴里呜咽着想要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卫呈远的拳头狠狠落在旁边一块石头上，被砸破皮了也没吭一声。

在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卫呈远就这样可怕地沉默着，而周宵陪着受伤的海盗坐在后座，他轻轻抱起海盗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想要抚摸对方却摸到了一手血。

似乎是察觉到周宵手在抖，海盗的头微微扭过来，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他一下——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耗费了它太多的力气，只匆匆完成了一半便无力倒了下去。

周宵想起自己第一次坐上这辆车，热情的阿拉斯加就用温暖的舌苔表示过友好和喜爱，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

于是这场无声的旅途，就伴随着周宵的啜泣声，持续到了宠物医院。海盗被送去做手术急救，两位主人就一直陪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当宠物医生宣布海盗没有生命危险时，他们总算松了口气，可是仍有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它的右后腿骨头受伤严重，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以后走路都会有影响。”

周宵忍不住脱门而出，卫呈远愣了一下，然后追了出去。周宵跑到医院门口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满心的愤懑和委屈——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去控诉谁，躲在网线背后的每一个人吗，还是那个始终扑朔迷离的真凶？

最后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个寒冷的新年夜里嚎啕大哭，而卫呈远赶来的时候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周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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