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画中的天使

11月上旬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之前为城西美术馆设计的玻璃幕墙已经施工完毕，还获得了本市一个不大不小的奖项。虽然卫呈远不怎么在意这个奖，但对于周宵这个新人菜鸟来说，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一张薄纸上能写上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

因为两人的关系基本已经公开化，所以也有嘴快的同事拿这件事开玩笑，说他们这是要一起去“领证”。这句一语双关的话听在卫呈远耳里倒是挺受用的，虽然说国内并不允许同性婚姻，但不代表他没有想“娶”对方的心思。

卫呈远每天有很多次机会摸到周宵的手，他早就暗戳戳用手指量过尺寸，每次半夜失眠就会钻进工作间里打磨戒指。周宵对此一概不知，卫呈远准备将这枚戒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到年底，公司每年一次的福利旅行还未实践，何万山便干脆以美术馆的获奖为契机，组织了一次为期两天半的参观学习活动。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美术馆附近有著名的红枫观赏景点，公司又给定了两晚温泉酒店，所以大家的兴致都很高。

周宵也属于最开心的人之一。临出发的前一天，他把仓鼠喂了个饱，然后也屯粮似的往背包里塞满了巧克力、薯片和可乐。卫呈远笑话他是“盼着去郊游的小学生”，末了见他眼中只有吃的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默默替周宵收拾好换洗衣物放进自己的旅行袋里。

美术馆坐落在城西近郊，环境清幽，紧挨着生态植物园的入口，颇有那么点室外桃源的感觉。眼下正是红枫的最佳观赏时节，所以往来此地的游客还不少。

从公司到美术馆的车程有将近两个小时，周宵也就刚上车那会儿精神地磕了会儿瓜子，没多久就拽着卫呈远的胳膊睡着了，卫呈远也没闲着，一路上偷拍了他好几张睡颜。窗外的阳光落在周宵干净的脸颊上，看得卫呈远心痒痒的，要不是顾忌有同事在，他真想亲他几口。

到了目的地之后大家先在美术馆门口拍了张合影，周宵和卫呈远很自然地站在了一起。在身后便是脱胎自他们设计的镜面玻璃幕墙，整个

幕墙呈现出波浪般的交错起伏景象，加上今天天气好，蓝天和红枫都被清晰地映入镜面，让美术馆像是拥有了一种神奇的隐匿感，那些波浪线条就像是一呼一吸之间的颤动。

美术馆入口立着一处精巧别致的装饰，看上去像两段从地底而生的藤蔓，又像是两条水柱在半空中交汇，由于是无数个玻璃立面拼凑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如同钻石的切割面一般闪耀。这是周宵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不过要是没有卫呈远，凭他自己的计算能力肯定没法儿将脑中的蓝图付诸实践。

现在周宵站在原地揉眼睛，一脸刚睡醒的小迷糊的模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入口处的玻璃装饰就像是一副翅膀交叠在他背后。卫呈远心一动，便赶紧拿起相机抓拍下这难得的一幕。

等到周宵发现的时候不知道卫呈远已经拍了多少张，他笑着过来跟卫呈远打闹着。

“我要看看，拍得丑就删掉！”他伸手来抓卫呈远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带。

“丑得不能再丑了，”卫呈远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你睡着流口水的照片，私藏，不给你看。”

周宵见抢不到相机，便要跟卫呈远打赌，看谁能沿着植物园的步道走一圈先回到原地，输了的人就要认罚。卫呈远也没吭声，而是用一种“你确定要跟我比”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要先让我三千步，”周宵露齿笑道，毫不示弱地捏了捏卫呈远藏在外衣下的肌肉，“还有，包也给你背，这样才公平！”

他将那个装满零食的背包塞进卫呈远怀里，然后不等对方抗议就转身跑掉。难得卫呈远还能一手负重一手举起相机拍下周宵轻巧的背影。跟周宵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变化，那些从未在人前显露的小性子、不假思索的言语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都跟这样照片一样，都被卫呈远默默地收藏起来。

藏得很深很深，一直深到了心底，和某个他不愿意对周宵坦白的秘密一起埋藏起来。

周宵跑出老远，还回头冲他挥手喊道：“不——许——作——弊！”

这就够了，卫呈远轻轻扬起唇角，他只希望他爱的人永远这样明朗快乐。

植物园很深很大，虽然现在是旺季游客不少，却并不拥挤，偶有一些僻静角落还不见人影。周宵一开始还兴趣怏然，边走边拍，没多久又有些后悔，觉得一个人没意思，便停了下来等卫呈远。

他坐在供游客休息的凳子上，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正要撕开包装纸，便听见了脚步声。这是一条向上的狭长步道，石凳刚好位于两条步道相交的拐角处旁边，所以周宵还没见到人，便在青石板地面见到一个被拉得细长的影子，看上去是个男人，手机还拿着相机。

周宵没有多想，认定这个时候还会落单的肯定只会是卫呈远。于是他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赶紧藏在拐角处那颗枫树背后，然后算准时机跳出来想要吓对方一大跳。

“哈哈，你输——”

不是卫呈远，居然是韩泽。周宵懵了，双手的动作僵直地停了下来，然后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韩泽看上去也有些意外和尴尬。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在公司里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其实几乎就没说上过一句话。现在这里没人，周宵真怕他又提起自己不想听的话题，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也许是他的这个举动伤到了对方，韩泽眼中有片刻的黯然，随即他又跟没事似的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帮我拍张照吧？”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周宵接过相机退后几步，帮韩泽拍了两张树下的半身照，然后又把相机还给对方。整个动作都挺自然，只是韩泽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倒让周宵有些不习惯，他印象里韩泽并不凶，但总是带着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苛责目光看自己，偶尔急了会随手抄起资料卷成筒状敲自己的头——但每次又只是很轻的一下。

周宵之前一直相信，如果他跟着韩泽做事，一定也会学到很多，韩泽也是一个能引导自己发挥所有潜能的良师。可是后来他知道了自己被招聘进来的原因，便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样坚信下去。不过现在见到韩泽这副模样，他又莫名有些心软，尤其是对方收起相机后，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还在生我的气？”

周宵怔了怔，又赶紧摇了摇头。一阵风吹过，几片枫叶掉了下来，其中一片落在周宵头顶，韩泽替他拿了下来。

“我上次太鲁莽了，是我的错，”他轻声说道，“不过我还是想真心说一句，你的设计很棒，我最喜欢美术馆入口那个装饰。”

周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韩泽对他笑了笑，侧身正准备走掉，周宵忽然又出声叫住了对方。

“谢谢你，”他将那块巧克力放进对方手中，“师父。”

再多的隔阂和误会都好，似乎都随着这声久违的称呼而散去了。在那一刻周宵感受到一种彻底放下的轻松，然后他跟韩泽说了声“回头见”，便折返去找卫呈远了。

周宵没想到的是，卫呈远根本没进植物园，他这个人偶尔实在起来也有些可怕，说好了要让周宵三千步，怕他不开心就硬是估摸着时间先去美术馆里溜达了一圈。

卫呈远有逛美术馆的习惯，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的艺术造诣，而是他喜欢这种不被打扰的宁静气氛。他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有在意眼前的展品，直到停留在一幅油画前，那无意的一瞥让他心中一惊。

画作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主体是一个青年的侧影，背景以十分意识流的紫色铺底，叫人辨不清是花海还是深渊，而青年的背后生出一对翅膀，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下呈现出正欲展放的姿态。

卫呈远的眉头皱得很深，他应当是认识这幅画的。因为他在少年时代曾经见过画的主人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画的是姜眠，而不是——

周宵，他在心中默念出这个名字。姜眠是太过久远的回忆，他早就记不清楚对方的模样，可是眼前这个画中人完全是周宵的模样。

就在他不知不觉握紧拳头的同时，身后传来某个令他厌恶的熟悉嗓音。

“喜欢我的画吗？你也认为他真像一个天使吧。没想到我的新作刚送到这里，就这么有缘被你欣赏到了。”

凌云颂出现在身后，他仍然戴着那幅眼镜，看上去斯文有礼的模样。卫呈远却无比讨厌他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卫呈远盯着他冷冷问道。

“怎么，你觉得我画得不好，不够传神吗？”

“我认为你画错了对象。”

凌云颂顿了片刻，继而又笑道：“我想并没有，我清楚知道自己画的是谁，并且……”

他凑近卫呈远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满意地看着对方一脸震惊和恼怒，在转身离去之前都仍然保持着那不变的笑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