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死心眼

周宵身上有着年轻人的通病，是个典型的起床困难户，之前他住的地方离公司近，可以睡到八点才起床，再磨磨蹭蹭去挤几站地铁。但是现在他跟卫呈远住在一起，虽然蹭车方便，但想要不迟到至少得提前一个小时起，很明显他的生物钟还不能面对这个现实，所以当卫呈远来叫他起床时，足足叫了他好几遍他还沉浸在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他好像梦见他在跟卫呈远打架，但好像又不是打架，因为只是他扯着对方的衣襟又摇又晃的……这一头现实中的卫呈远也礼尚往来地弯下腰来摇他，就在被摇醒的瞬间，周宵似乎见到梦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动作，可是那个图像转瞬即逝，他想要抓住时映入眼帘的已经是缀满了星星灯的天花板了。

“早……”他抓着脑袋看着一旁的卫呈远，扯着干涩的嗓子说了一句，然后梦游般地掀开被子下床，走了几步才想起昨天半夜他醒过来觉得很难受，爬起来洗了个澡，然后又迷迷糊糊爬回去睡，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其实是光着个身什么都没穿的。

胯下生风的凉意让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怪异地叫了一声，卫呈远在身后一边看着他晃着两瓣白花花的屁股冲进厕所，一边毫不在意地在身后大笑道：“又不是没看过，你小心脚！”

不过周宵也真是个人才，他大概只用了一分钟就忘记了这个尴尬的小插曲，彻底屈服在睡魔的淫威下，吃早餐的时候他能睡着，被卫呈远拉上车后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一直到快到公司附近，卫呈远才把他叫醒，让他花几分钟时间清醒一下。

周宵看着卫呈远将车开进写字楼的停车场里，异样感陡然而生。才三天没来公司而已，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上一次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宋杰冷冰冰的死讯，再上一次宋杰还在，带着誓不罢休的骄傲势要与自己一争高低。

结果，他输了性命。而周宵也被迫“赢”得了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卫呈远，昨天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他解开了安全带，轻声问道，“于书年真的有很大嫌疑？”

卫呈远挑了挑眉：“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喝醉了。”

他的确是喝醉了，不过他还能记起大部分的片段。他记得他们说于书年很可疑，然后卫呈远和南宇起了争执，后来……

“我喝醉酒是不是很吓人？”周宵犹豫着问道，“我撒酒疯了？”

呵，还有进步嘛，卫呈远腹诽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是挺吓人的，一天到晚就嚷嚷着产卵，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宵哪里还记得自己具体说过什么，他只是依稀记得他好像一直抓着卫呈远不放，现在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他挠了挠头发，转移了话题：“你说他们还会不会提起……宋杰这件事？”

“当然会，”卫呈远说，“刚开始人们会感到恐惧，但是当他们发现这种恐惧不会伤及自身时，相伴而来的便会是兴奋。”

卫呈远说得一点也没错，三天时间过去，办公室里的氛围已经不再是最初愁云惨雾的沉默，每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灵敏的动物，嗅到一丁点蛛丝马迹就会趋之若鹜地扑上去。周宵一走进公司大门就被几个女同事拉了过去，现在全公司上下都知道宋杰是怎么死的了，旺盛的好奇心自然将目标转移到最后接触过宋杰的周宵身上。

“这件事真不怪你，”周宵还什么都没说，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同事就拉着他的手说着，说道动情处还抹了两下眼角的泪水，“你也很无辜啊，对不对？谁能料到送个模型会把命送掉呢，唉，说到底这也是宋杰的命啊，你千万不要觉得是你连累了他……”

卫呈远实在看不下去，走上来将那个姑娘的手拨开，也不在意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像宣示主权一样拉着周宵往阅览室那边走去。周宵巴不得能解围，十分配合地攀着卫呈远的胳膊一瘸一拐地逃离了八卦圈。

“那些废话你别听，”卫呈远一到办公室就开始煮咖啡，他留意到周宵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咖啡的香味，“总有些人把自己当演员，唯恐天下不乱，否则还没机会表演了。”

周宵听着他犀利的吐糟，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他一边平静地开机一边说道：“不听是不可能的，听了心里还会有点不舒服，但我不会把它真的放在心上。如果我连这些闲言闲语都受不了，接下来还怎么面对鬼屋的后续工作？”

卫呈远拉开百叶窗，听了这话不禁回过头，正好看见阳光洒在那张抬起来的年轻脸庞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大概都是相通的，让卫呈远想到了向阳而生的花。周宵仍然是他认识的那个周宵，有点胆小和强迫症、爱炸毛、情感丰富得一点小事都要记挂在心，但他那双坚定的眼中又多了一分成长的痕迹。

他看得失了神，现在的状态无异于一个闷骚的痴汉，表面淡定实则内心飘满了“我老婆真帅”的弹幕。

周宵不知道自己从头到脚又被惦记了一遍，伸了个懒腰然后收收神投入到工作中去，头也不抬地问：“图书馆那个花园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卫呈远松开拉绳，定了定神：“没了，中心廊柱的装饰我改好了，等会儿一起发给你，你再做个整体的效果图。”

卫呈远打开电脑，把压缩包发给了周宵，然后又合上笔记本：“你先做着，反正上午也没什么事，把你狗窝的钥匙给我，我去帮你搬东西。”

周宵乖乖地把钥匙交了出去，不过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下对方：“领导，你这算不算擅离职守假公济私呢？”

果然住在一起就是容易拉近距离和感情，这小子都敢跟他没大没小了。卫呈远眼底浮现笑意，伸手戳了戳周宵的后脑勺，然后向门口走去：“敢乱说就扣你奖金。”

“卫呈远，”门刚拉开，周宵又叫住他，“我认真的，我想帮你和南宇——任何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卫呈远心中有点感动，也有点酸。如果他把周宵当做朋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样的支持，可是周宵对他来说跟南宇不同，就算像迷糊家伙再精明一百倍，他也无法坦然与对方并肩，或许是保护欲和占有欲使然吧，他更想将对方护在身后。

看着周宵那认真的样子，他只是浅浅笑了一下：“好，你帮，帮我把咖啡壶洗了先。”

卫呈远前脚刚走没多久，就有不速之客的敲门声响起，周宵还以为又是那些感情丰富的八卦分子，正想找个借口礼貌拒绝，没想到门一开，进来的是韩泽。

周宵愣了一下，随口还是笑着开口：“师父。”

他的这个挂名师父随手把门关上还上了锁，一来就摆出一副要和他谈判的姿态，让周宵不禁坐直了身体，开始思考自己之前是不是有得罪过他。

韩泽的脸色看起来的确很严肃，他在沙发上坐下，看了一眼周宵用贴了一圈纱布的脚踝，开口道：“听说你脚受伤了，没事吧？”

“没大碍，医生说多休息少走路就行了。”周宵答道，他知道对方肯定不只是特地还问候他的脚的，便耐心等着。

果然，韩泽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前两天你没来上班，是不是受了小宋这件事的影响？”

周宵只跟了韩泽半个月，但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前任师父还是很了解他的。周宵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失踪，公司这两天的谣言很多，有说他被吓到赶紧收拾包袱辞职的，有说他脱不了干系被警察抓去拷问的，最离谱的是还有说他也已经遇害了的。

但是韩泽知道，周宵看着对很多人情世故反应迟钝，实则才是会把一丁点恩义之情都挂在心上的人。宋杰对他没恩，但同事一场也算是义，不论别人对他如何，像他这样的人都会坚守自己的原则，不求旁人感恩戴德，但求自己问心无愧。

周宵以为他也要来劝自己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韩泽跟那些说风凉话的人不同，所以周宵认真地回答道：“放心吧，师父，我既然再来上班，就已经想通了，我没事的。”

我不会放下这件事的，周宵在心中暗暗补充道，我不会钻牛角尖，但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韩泽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单刀直入：“你回来跟我吧，我跟老何提过，他态度比较含糊，估计你再去求他两句他就答应了。卫呈远再拽都好，他是于书年指明安插的，现在外界都在猜测于书年可能是凶手，为了保住公司的名声，老何也会慢慢和他们撇清关系的。”

原来大家都在猜于书年是凶手，周宵心里叹道，他觉得自己在家里窝了两天都快与世隔绝了。他又想起昨天卫呈远和南宇的那番争执，觉得这两个人简直都要媲美卧底了，都想方设法地接近于书年探听消息。

不知道我又能做什么，周宵心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是一个月前韩泽这么说，他巴不得赶紧欢天喜地地远离卫呈远这个瘟神，可是现在他本能地反应就是拒绝，只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卫呈远其实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卧底吧？

韩泽见他低着头半天不吭声，急了：“你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和稀泥的事你要坚持，真正该你坚持的时候你又犹豫，你别怕，我带你一起去找老何说可以了吧？”

韩泽这个人跟卫呈远不一样，卫呈远是冷，韩泽是急，周宵只跟了他两个礼拜也没少挨骂，不过韩泽这种真性情的人也很护短，专业能力又过硬，如果周宵一直跟着他做事也会有不错的发展。

但是他跟着卫呈远也挺好的，周宵抬起头来看着韩泽的双眼，认真说道：“我真的没事，师父，心理上没事，工作上也没事。其实卫呈远……”

他本来想说卫呈远这个人没大家私底下非议的那么糟糕或者魔幻，甚至还挺好的，但是明知道韩泽看不顺眼卫呈远，他再笨也知道不要往枪口上撞，便退而求其次改口道：“其实从这些项目中我可以学到的东西真的很多，我不想半途而废，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宵很少会以的口吻说话，到让韩泽心中一惊，这才短短一个月他跟卫呈远的关系就好到这个地步了吗？总是腐眼看人基的张雯开得那些混账玩笑话，偶尔有两句也飘进过他的耳朵里，难道……

周宵觉得他的这位尊师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异，直看得他浑身不舒服，瞧他那幅别扭的架势，倒像是言情剧恶家长附身似的，他真怕他下一句就飙出“你不离开他我就打断你的腿”来。

韩泽真的动手了，看似很用力，但最后落在他头顶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下，他知道周宵犟起来就是这幅安静的模样，安静得不喜不怒，谁都拖不动，于是只能无奈地叹道：“你爱跟着他就跟吧，到时候你就知道哭着回来求我了！算了，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既往不咎把你招回门下，谁让我……你可悠着点吧，让你爸知道你这么死心眼，啧啧！”

因为周宵的入职履历上就写明了家庭情况，所以韩泽忽然这么一提，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差距到端倪。不过此时他心里只是顺着韩泽的话想了下去，要是被他那远在美国的老爸知道了会怎样？

他大概巴不得他会知道吧。当年他不想去美国，周恒非得接他去美国，后来周恒不同意他回国发展，他却执意报考国内高校，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和解过，周宵勤工俭学战战兢兢打着工，他被中介骗得身无分文睡过大马路过，他也带着学士帽留下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过，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当他功成名就时，再次面对周恒得有多么解气。

可是那又怎样呢？对他父亲而言，他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意外，短暂的惊讶之后或许还是一成不变的冷漠吧，周宵悻悻地想道。

算了，我不赌气，周宵听见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他知不知道关我屁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