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前都受过非人的对待

这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去，谋杀案也并非什么离奇怪事，再耸人听闻的头条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闲暇时分的一点谈资，人们总是感叹一下世事无常，挥洒过泛滥的同情心，便该干啥干啥去了。

但是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便完全不同了，更何况这个人的死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宵浑身颤抖地坐在卫呈远的车里，宋杰的死讯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他脑子空空荡荡，只剩下了那些相似的念头反复折磨他：如果昨天晚上宋杰没有替他去送模型，如果当时他答应了宋杰两人一起去送，甚至如果他能多花一点心思在人情世故的经营上，让他俩的关系不至于这么僵，如果……

如果，是这世界上最深却又最无可奈何的执念魔咒，让人万箭穿心痛，却又寻不得半点解脱。

熟悉万分的公司大门，仿佛成了审判的炼狱，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卫呈远看着周宵微微发抖的身躯，忽然很想上去抱抱他，但真的靠近了他只是捏住周宵的掌心握了握，跟暧昧无关，更多的是支持和鼓励。

“是宋杰灌醉了你想抢功，”他轻声说道，“他的死跟你无关。”

“如果一开始让他跟你就没事了吧？”周宵垂着头说道，他有些反应过来自己昨天的不正常，但是人都死了，再去追究宋杰是否给他下过药都没意义了。他只是有些震惊和悲哀，对方对他的嫉恨竟然已到了这个地步。

“我只想要你……跟我，”卫呈远看着周宵，轻轻揉了揉他脑后的卷毛，“如果要追究起来每个人都有责任，何总不应该让他来协助我，我不应该坚持让你出席庆功宴，甚至伊甸园项目就不应该重启，别胡思乱想了，嗯？”

被撸乱了头发的周宵没有炸毛，反倒是心里生出一阵暖意。

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宋杰在公司里的人缘本来就很好，他长得帅，嘴甜又勤快，就算曾经有极少数人看不惯他奉承那一套，在得知了他的死讯后，震惊之余便自动将这个污点美化为光辉，无一不在哀悼这样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全公司上下在回答完警察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后，都会揪着心问道：“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到底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害死这样一条无辜的性命啊！”

当然对此警察都无可奉告。两名便衣刑警登门造访时已经告诫过每一个人，案子正在调查，公民对询问内容也有保密义务，不能对外随意透露。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宋杰是怎么死的，发现尸体的工人那句口无遮拦的“开膛破肚”也只有何万山和卫呈远知道。

但是这阻止不了大家猜测和议论，尤其是有林进的命案在前，哪怕不知道细节，也能在死于相同地方这个点上发散思维下去，很快大家都认定了那是个被诅咒的可怕地方，就连何万山也终于感到有些后悔接这个项目了。

刑警队兵分两路，一边循例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另一边陆明璟带着沈悠去了凌式集团的大楼。于书年架子很大，让他们等了老半天才见着，一句“我根本没有收到模型，也没有见过这些人”就终结了他们的问话。陆明璟要求看监控，失望地发现昨天晚上那几个小时里都没有拍到过宋杰来访。

会所路口的天眼拍到宋杰是晚上8点多离开的，如果他没有去凌式集团，又拿着模型去了哪里呢？他是死在伊甸园教堂现场还是死后被人抛尸？模型最后又到哪里去了，凶手拿走了吗？法医初步推测宋杰的死亡时间在昨晚10点到今天凌晨2点之间，今天早上尸体就被发现，警方立刻介入调查，从这样紧迫的时间来看，于书年要在监控上动手脚似乎有些牵强，不过对方那种嚣张冷漠的态度让陆明璟很介意，就好像死的只是猫猫狗狗，何必为了这种事来烦扰他似的。对于两次都有人死在他的地盘上，他似乎毫不关心也无动于衷。

要么他是个傻子，要么就是他藏得太深了。陆明璟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想到，正好这时法医那边来了电话。

“陆队，事情不对劲，宋杰的尸体除了被挖去一根肋骨外，还有新的线索，”法医的嗓音在电话里显得特别严肃，“我在宋杰的尸体上发现一些被侵犯过的痕迹，详情我验清楚之后会写进报告里……也许你现在正跟我想到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两起命案有关联的话，会不会林进之前也被人侵犯过，只是当时尸体已经腐烂得太厉害没有验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陆明璟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他怎么会不知道法医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之前林进那桩案子毫无头绪和进展，他快把十年前的卷宗翻烂了，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孤儿院最后一个失踪的男孩叫陈洋河，16岁，被发现的时候少了一根肋骨，事后也检验出死前受到过性侵。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案子相似点高度重合了，这下他有足够的理由申请并案调查了，但是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方面陆明璟觉得他们有了新的线索，一方面担心这又是一条死胡同。他摁着太阳穴理了理线索，十年前到十年后是一条线，孤儿院、教堂、凌式集团是一个圆，一而再再而三牵涉在其中的人物则是其中的点，于书年、卫呈远、甚至还有那个叫周宵的年轻人……

陆明璟眉心一皱，想到当年那个孩子的可怜模样，他仍旧愿意相信周宵是这一连串事件中唯一撞上巧合的无辜者。当时陆明璟才刚毕业没多久，某个炎热的夏日里海滩上飘来一具浮尸，就是他和另一个同事去处理的。案件没什么可疑，最后鉴定为意外落水事件，出事的人正是周宵的母亲卓静雨。当时周宵才12岁，似乎是在出游途中和妈妈走散，被好心人送到医院的时候高烧不断病得厉害，没想到清醒过来就接到妈妈意外身亡的噩耗。当时陆明璟可怜他一个小孩没了依靠，多打听了两句知道他的生父在国外后，刚毕业的热血小青年帮忙辗转联系上在美国的周恒，才让周宵不至于被送去福利院。

上个月重新偶遇这孩子，看上去他似乎过得不错，像模像样的小白领，就是太倒霉了点……他思路稍微偏了，沉浸在回忆中，忽然猛地一惊，这让他没由来地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些事，又或许这些零碎的片段早就在他脑中快速闪过，只是被他忽略到了现在。他记得当时周宵回忆说是在七夕那天晚上和妈妈走散的，他那时太小了，又受到刺激，根本不记得妈妈带自己去过哪儿，只记得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好看的烟花。而几天后卓静雨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正好就是伊甸山脚下的海滩，事情竟然又是这么巧？

这还不止，伊甸山孤儿院的火灾也恰好是发生在那年的七夕夜晚，天上的烟火灿烂，地上的野火摧毁了数条无辜的生命。

陆明璟忽然就觉得这一条线一个圆里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缺口，他脑子快要炸开，有些力不从心地对沈悠说：“回去帮我再调一个十年前的档案。”

“什么档案，又是杀人案吗？”沈悠问。

“不，是一桩微不足道却不幸的事故，”陆明璟沉吟道，“但我现在怀疑它并非意外。”

连环凶杀案因为其恶劣的社会影响，通常警方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把控舆论，但伊甸山这么大又远离市区，总不可能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总有一些闻讯赶来的记者，比罪犯还要无孔不入地各种抢拍，虽然尸体已经盖住被运走，当光是满地的血迹和阴森恐怖的教堂及孤儿院作为背景，效果就已经够令人浮想联翩了。

社交网站上人们对着这些照片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人说这是凶手对警方的示威，嘲讽他们无能，杀了一个林进还不够，又杀了一个宋杰；也有人说凶手背后是一个神秘的邪教组织，专门收集年轻男人的骨头来做法；还有人说这都是凌氏集团的死对头搞的鬼，让它的项目搞不下去，亏了十年还没有尽头。

没多久，宋杰死前被性侵的消息不知道怎地走漏了风声，一时间全网哗然，热度持续翻涨，形势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热火朝天的网络讨论分成几大派，将一起谋杀案演变为掐架，每天毫无逻辑地撕来撕去，发展到后来甚至连反同的言论都冒了出来，斥责同性恋就是如此畸形的原罪，重点已完全偏离。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发过名为“复仇”的白骨天使涂鸦的ID卷土重来，再次发了一个名为“真相”的帖子，跟第一次的不知所谓不同，这一次造成的效果简直是石破天惊。

沈悠在警局里点开那个帖子时鼻子都要气歪了，特别无组织无纪律地在办公室里大吼：“卧槽！头儿，这个什么破‘揭秘者’怎么会有十年前卷宗里的照片！这他妈的是谁啊，搞什么反动飞机！”

那是一张当年法医拍摄的案发现场尸体的照片，失踪案最后一个受害者，却也是唯一被发现的陈洋河，虽然照片已经泛黄得厉害，但毫无打码的翻拍还是让人触目惊心。尸体寸缕不着，浑身都是青紫的痕迹，大腿还有血痕，简直都不需要附加说明这人曾经被性侵过。照片上的陈洋河半张脸埋进土里，剩下的半张脸仍旧可以辨出是一副跟林进和宋杰一样的好皮囊，可是凶手偏偏狠心毁掉上帝的杰作，用尽手段凌虐这个孩子不说，还残忍地剖开了他的肚腹，像取得战利品似的拿走了他的一根肋骨。

帖子在网上存活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但是这在信息社会来说已经完全够了，不怕死的网友成群结队转载，无良媒体打上码包装成社会新闻，同事朋友私下传送，已经是乱得不得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周宵不会看见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崩溃了，本来就困扰他的自责决堤般爆发，他躲避着一切可以接触到这些信息的东西，因此也错过了卫呈远的电话。他逃避般地缩在被子里，大夏天的空调也没开，却冷得浑身发抖。

他不停地做噩梦，闭上眼睛宋杰惨死的模样就在眼前，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受到非人的折磨，还被人划开了肚腹。然后周宵看见他睁开淌血的双眼，恶鬼般冲自己而来，死死地掐住他的脖颈。

“为什么？为什么你运气总是这么好？该死的是你！”

然后在他喘不过气来就要窒息的关头，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妈妈，不是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样子，而是在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上，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决绝离开。

周宵想要叫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走到门的另一头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