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风都不曾流过的空气,死寂得令人心里发寒。
裴陌闭了闭眼，因情绪过分激动而稍有些泛红的脸颊逐渐冷却了下来，恢复成了如玉一般的白皙，清清冷冷。
“好。”
不过多时,他的情绪完全平复了下来,眉宇间的神色淡漠而清冷,眸色澄澈却深不见底，周身清傲高冷的气质一如阮莹初见时的玩家03号。
是的,他现在不是路易斯,也不是这个副本里围着她转的裴陌,而是玩家03号——那个在论坛上卖东西却不通过好友验证的卖家,那个在上一个副本刚刚开启她叫他“哥哥”时,冷漠否认的人。
看来裴陌的情绪恢复能力很快啊。
阮莹虽然心里怨恨他给她带来过的伤害，然而将现在的一切看在眼里后,她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佩服。
他从伤害中走出来的速度至少比她快了几十倍。
只是……
尽管从表面上看裴陌已然恢复正常，但是她隐约觉得,经过这件事之后,本就冷情的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对任何人交付出哪怕半分的真心了。
阮莹心里莫名有些奇怪的感受，她感觉自己像被层层纱布不轻不重地包裹住了一样,在呼吸的快乐中承受着窒息的痛苦，而这痛苦虽然无伤大雅,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总而言之，她的心情不知何时已然不是纯粹的报复后的爽意和喜悦了。
但她却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处。
因为她完全是按照裴陌的逻辑来对待他的。
这次和上次裴陌欺骗她一样，同样的是在游戏副本里，所以这也同样属于玩家之间的正当竞争。
按照他那以游戏至上的思维来看,这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实力差距呢。
要愿赌服输,要输得起……
所以,他这可以算是自作自受了。
“那我们现在解散队伍吧。”
裴陌淡淡地说道，神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我不同意。”
阮莹可不敢冒险在这个时候和他解除组队，万一他真的想对自己动手可就不好办了，毕竟她的身体素质低于他，打不过也逃不掉。
裴陌低头凝视着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我会和你签电子合同，承诺在这个副本里我不会对你动手。”
“那也不行。”
阮莹知道自己的话肯定触动了他，他们现在的关系可以说是降至冰点，如果裴陌再小心眼一点，他们都可以称得上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所以，她必须保持优势地位。
“你现在解散队伍就相当于违背了你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对我的承诺……”
“所以？”
似乎是“承诺”两个字刺伤了他，裴陌唇角边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疑问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反讽。
“你需要支付违约金。”
阮莹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将自己所想的话坚持说了出来。
“可以。”
出乎意料的是，裴陌回答得很干脆。
他摆脱她的决心似乎很坚定，甚至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意味。
阮莹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微妙，于是笑着调侃他，语带讽刺：“之前我说要解散队伍，你不是一直不同意吗？那么现在就轮到你想解散，但是我不同意了。”
“你会同意的。”
裴陌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局外人在用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讲解血迹斑驳的凶杀案现场，不带有丝毫感情。
“肖宜川是个多疑的人，他不会允许你一直和我保持组队关系。”
听他这样一说，阮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肖宜川就是月下公会的会长。
“你开个价吧。”
阮莹见她这种不惜一切代价只想尽快和自己一刀两断的样子，没来由地也有些气。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开心起来了。之前她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裴陌，想必他心里很不好受吧。
这么算来，她折磨了他快三天，而他才折磨了自己三秒不到，实在是很划算呢。
“1000元人民币。”
她漫不经心地报了一个数字，堪称是狮子大开口了。
阮莹并没有想过这有可能成为一个成交价，她只是故意以此传达自己不愿意立刻解散队伍的信息。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她再一次感到诧异。
“好。”
阮莹微微一愣。这么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不加思索的答应吗？
她沉默了一瞬，决定再试探一下。
“而且我需要你在三天之内把这笔钱转账给我。”
“可以。”
这一次，阮莹是真的感到有些疑惑了。
裴陌这是怎么了？这条件甚至严苛到无法完成，他怎么能这么面不改色的接下来？
难道他真的因为受到了自己的刺激，而无法控制冲动情绪，做出了草率的决定……
看来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对他的伤害着实不小啊。
千万种思绪，在阮莹脑海中划过，恰在此时，她感到电子腕表震动了一下。
系统里弹出一份电子合同，上面写明了在解散队伍之后，裴陌不会对阮莹造成任何形式上的攻击，并且需要在三天以内向阮莹支付一千元。
阮莹抬头望向裴陌。
“你考虑好了？”
“签字吧。”
他只是这样说道，声音冷冷清清。
于是阮莹便确认同意合同，与此同时，系统弹出了另一则提示音。
［经过每位队员的同意，该队伍从此刻起解散］
阮莹再度抬起头来时，便只看到了裴陌转身离去的背影。
依旧是那样挺拔清逸，带着独属于他的淡漠和贵族气质。
直到背影在视野里消失，他都没有回头。
阮莹又在此处站了片刻，放空大脑，让思绪自由飘荡，等到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之后，才重新点开了电子腕表——几分钟之前腕表提示有消息，但是她没有立刻去看。
［肖宜川：组队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条消息恰在阮莹和裴陌解散队伍之后的几秒钟内发出，堪称巧合。
再往下翻就是一份虚拟电子合同，甲方那一栏已经签上了他的名字，只等阮莹在乙方那一栏确认同意。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合同，发现和之前裴陌提起组队时的合同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值得刻意留心的地方，估计这是游戏里的组队模范吧。
只是……
想起了裴陌和肖宜川之间似乎有过节，阮莹觉得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何况，她现在心绪有点不稳。
刚才一下子情绪上头，促使她说出了那么多话，现在回想起来，阮莹自己也感觉心惊肉跳的。
好像……她说的话有点过分。要是裴陌的克制力再差一点，他们就该当场打起来了。
现在报复结束了，她心里对裴陌的气也就完全消散了，在放下过往的执念之后，她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应该说，从来不讨厌。
她之前耿耿于怀，心中委屈，只是在讨厌裴陌对她的不理解，和他对她在情感上受到的伤害的一无所知，从来都不是讨厌这个人本身。
一定要说的话，她甚至是欣赏他的。
“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没有原则和底线，为了游戏通关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无情狠毒，谎话连篇，高傲自负，以为所有人都可以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番内容。
观察细腻，待人用心，送给她的礼物都是她喜欢或需要的东西；道德责任感强，在淘汰她之后做出了种种补偿；有很强的通关欲和执行力，却在心态上看淡胜负，能坦然接受失败并从中吸取教训……
想起他的优点，阮莹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无穷无尽的继续罗列下去，甚至于如数家珍。
她猛然间惊醒。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她的潜意识中已经如此认可裴陌这个人了吗？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件事情。
阮莹闭上双眼，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她和裴陌相处时的画面。
两个人在剧情推理上的不期而合，沟通时总能轻易理解对方的意思，合作时他会主动把一切分工合作以及后续处理打理妥当，让她无需操心……以及与通关无关的另一些事情，比如很久之前的读睡前故事，在她床边守夜，递过来的那一条勺香浓的奶油汤……
她忽然明白了性格温柔平和的自己，为什么忽然可以接连不断地说出那么恶毒激烈的话了。
心里的某种潜意识在叫嚣着，让她赶快进行自我保护，对外界伸出一根根尖锐的刺来。
——她害怕自己会，虽然仅仅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他产生好感。
她很排斥喜欢上谁。
因为喜欢就会在意，就会产生期待。而当这些落空了以后，就会让人沉浸在失望，失落和悲痛之中，一蹶不振，直到结局。
一个如她般本来就已一无所有的人，根本承受不起忽然拥有，却最终失去——就像在古堡伯爵那个副本里一样。
而喜欢上裴陌那样看上去就性情冷淡的人，风险就更大了。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再经历一次绝望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她进来一直心中不安，同时努力的压制潜自己的感情。
然而，这种恐惧随着她的情感逐渐脱离控制而越发强烈，支使着她赶快对此做出做出反应——将这一切还未发生的事情强硬的掐灭。
所以，她说出了那番话。现在的情况刚刚好。裴陌应该恨死自己了，再也不会主动接近她，并且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地对她好。如此一来，她也就没有机会喜欢上他了。
她以两败俱伤的结果，救下了自己，也救下了他。
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恨自己，责骂她这个恶毒的人……总好过像之前那样，在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关心她，带她看心理医生，甚至跨越了一个城市来陪伴她之后，发现她的病情根本好不了，然后疲惫的带着失望离开。
裴陌真的很好。她没有资格拖累他。
等一下……之前他们认识吗？
阮莹忽然又感到一阵头疼欲裂。
似乎，随着她在这个游戏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在脑海中开始多出一部分非常模糊的记忆来。
恰在此时，电子腕表响了起来。
［肖宜川：如果对合同内容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也可以改一下条款，然后向我发起合同签署噢。］
阮莹看着他的消息，纷乱的思绪终于被牵走了。头疼逐渐恢复，她的理性思维开始正常运转起来。
作为月下公会的会长，肖宜川收集信息的渠道比普通玩家多的多，大概率已经知道了自己之前的队友是裴陌。甚至他很有可能就是因此才会想和自己组队。
她当然不会陪他一起害裴陌，不论他开出什么条件，这件事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阮莹从虚空中拿出魔女的相机，然后对着屏幕上的电子合同拍了一张照。
然后点下了技能按钮栏中的［拍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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