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看起来顶多是个高中生,可能还更小一些。
林友德这段时间在重症科也见到了不少家属,带这样一个小孩来的却是头一次。大多数家属都不会带孩子来,至少在医院通知病危的时候,不会带孩子来看最后的抢救场面。
那小姑娘跟在人群的最后,似乎想要挤到前排看看病房内的老人,不过围着人群转了一圈后,她反倒是离远了那间病房的玻璃窗。
林友德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又观察起了其他家属。
他不觉得这样的小孩会是危险分子。比起这少女来,那几个青年人更可疑。不过,林友德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普通的家属,有人脸上悲伤多一些,有人脸上的无措多一些,每个人都关注着病房内的抢救,并没有人鬼鬼祟祟地打探其他病房的情况,甚至没有人关心走廊里这么多的警察。
林友德这样看完一圈,收回视线,发现那少女站在方晓恬的病房前。她侧着头,正透过玻璃窗看着方晓恬。
林友德心中咯噔一下。有嫌疑的是这个孩子?难道秦教授推断的没错,这案子的性质……
“老头子这次是挺不过来了吗?”
老太太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林友德的思绪。
她被自己的子孙们簇拥着,抬起粗糙干瘪的手,轻轻按着玻璃窗,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光。
“奶奶,医生在抢救呢,肯定能抢救回来的。”老太太身后的男人宽慰道。
周围的人纷纷开腔,说的都是好话。
“你们别哄我了。我接到电话就知道不好了……不行的话,就别折腾老头子了。已经折腾得够久了……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吧……”老太太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干涩的眼眶中挤出了几滴泪水。
家属安静了一会儿,便有哭声响起来。
拉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始终没有起伏。
做抢救做到汗流浃背的主治医生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外头的家属哭声更大了。
老太太只是被泪水模糊了眼眶,却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众人最前头。
等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她又是带头迎了上去,握住了医生的手,“谢谢你们,这几天老头子麻烦你们了,辛苦了。”
她的声音像是被哭声给淹没了,只有手上的温度传递给了医生,也将自己的颤抖传递了过去。
林友德一时间忘记了监视那个少女。
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再看到这样的画面,都觉得难受。
他的同事也好不到哪儿去。站在身边的小队长就长长叹了口气。
家属们哭着,跟医生办了手续,又跟着推病床的护工往重症科外走。
压抑的哭声随着病床轮子骨碌声一起远去,被重症科的门隔断。
林友德回过神,下意识看向方晓恬的病房。
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跟着家属们一起离开的。
可林友德不记得那长长的队伍末尾有她的身影。
或许是在交接的时候,混入了人群中。
林友德这样想着,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黄队长带着人从监控室过来,再次打断了林友德的思路。
林友德打起精神,向黄队长汇报了这一天的情况。黄队长来这边之前大概已经见过了秦教授,手中还拿着秦教授画的那张画像。
林友德瞄了一眼画像,再看黄队长,发现黄队长整张脸都紧绷着,虽然也是严肃的面容,但和平日的那种有些不同。他都能感觉到黄队长的紧张。
往日里总是冷静沉着的刑警大队队长,什么时候露出过紧张了?
林友德愣了一秒,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安。
这案子真的那么麻烦吗?
可能……秦教授的推断真的中了。也只有这种情况,才会让黄队长如临大敌吧。
“接下来会给方晓恬换一下病房。我已经和中心医院这边联系过了。值守的人员增加,不仅是病房,在医院的关键位置也要安排人。”黄队长布置着任务,将画像交给了小队长,“记住这个人,一旦发现立刻汇报。不要轻举妄动。”
最后一句提醒让小队长接画像的手顿了顿。
林友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眼角余光又瞥见重症科大办公室那儿探出的脑袋。
那个叫玫玫的小护士扶着门框,似乎被谁拽回了办公室。
林友德心中的想法更多了。
想法再多,也不可能在这场合随便问出来。
他被安排到了夜班值守,现在就能回家休息。
一听到休息,林友德绷紧的神经就放松了下来。
他不想承认,但在他认同秦教授的推断时,他其实就放松了精神。
是人,总好过是那种脏东西。
林友德并不想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他又不是初中生,还对这个世界充满幻想。
穷凶极恶的罪犯已经够麻烦了,穷凶极恶的鬼……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林友德到家后倒头就睡,手机闹铃响起时,他还迷迷糊糊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他踉踉跄跄进了浴室,冲了一把澡,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出门前,他给分配到同一班的小队长打去了电话。
他是单身,没老婆、没女朋友,父母还没退休,这时间点家里没有人。小队长早已成家,还有了小孩,和他可不一样。他礼貌性地问过了小队长后,就自己在路边小店吃了一碗面,又问了上一班值守的同事,空着手就进了中心医院。
“小林。”同事远远就看到了林友德,“你找来得挺快。我还当你会在医院里迷路呢。”
“这里是挺绕的。不过清净啊。”林友德观察了周围环境。
同事给他指明了几条通道,“那边是楼梯间,这边过去有部小电梯,手术室和上面一层消化科病房送药走那部电梯。平时应该没有人来这条走廊。监控在那里。”
林友德迅速记下这几个位置。
“平面图在群里面,你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林友德看看病房,“方晓恬怎么样?”
病房是单人间,墙上有大面的玻璃窗,门上带着电子门禁系统。病房原本应该很宽敞,不过布置了洁静设备,透明的塑料薄膜在方晓恬周围围了一圈,再加上各种设备仪器,占了不少地方。
“医生说挺好的。移动过来的时候,也没什么问题。”同事又指了隔壁房间,“医生护士的办公室就在旁边,有问题马上能抢救,急救的药也都准备好了。”
林友德看了一眼旁边的办公室,对同事使了眼色。
同事点点头,用手机给林友德发消息:【刚才查过,几个人都没疑点。】
林友德皱眉,回复消息的时候提到了叫玫玫的护士。
那小护士也被调查了,同样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她也不在这段时间轮班的护士名单中。
【要真是医生护士里面有他们的人,方晓恬早就被灭口了吧。黄队长说会联系专家的查一查方晓恬的用药。还有之前陆雨的病历,也会查一查,再做一次尸检。】同事再次发来消息。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小队长这时候也到了。
换班完成,冷清的走廊里就剩下了小队长和林友德两个人。
小队长掏出手机,“画像发给你了吗?保存好。”
“哦。他要再出现,我肯定不会错过。”林友德说道,心情很古怪。
黎云着实吓了他一跳。要真是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要抓住他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小队长捏着手机,忽然道:“说起来,我刚想起来这是谁了。”
林友德好奇地看向了小队长,“您真见过?”
“嗯,在局里面见过。之前金荣大厦纵火案,你知道的吧?”
“知道。他是……”
“他就是那个新生传媒的员工。”小队长说到此,眉头微微拧起。
林友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案子复杂了。说不定是连环案。也可能秦教授说中了。”小队长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
林友德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进来两年,都没碰到过这种大案。接下来我们要辛苦了啊。”小队长拍拍林友德的肩膀。
林友德思索了一番,看看那办公室的门,对小队长说道:“这样的话,是不是犯罪嫌疑人不一定都是成年人?以往这种案例中有未成年的受害者被洗脑之后成了加害者,被唆使犯罪。”
“是有这种情况,这种一般是家里长辈被洗脑了,小孩子跟着被洗脑,从小就被影响。”小队长看向林友德,“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我是想到之前那一拨家属。您记得的吧?就我回家之前,那个老太太带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小孩,初中生、也可能是高中生,一个小姑娘,这么高……”林友德描述道,“我有看到她进来之后没怎么看被抢救的老爷子。她看了方晓恬好一会儿。”
小队长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有这么个人?当时家属里面没有小孩吧?最小的看起来也是大学生了,成年人样子,一个男青年。”
“就是走在最后进来的,她……”
“走在最后的是一对夫妻。”小队长打断了林友德的话。
两人对视。
林友德发怔地看着小队长,汗水逐渐浸湿了衣服。
他的视线有些飘忽,从小队长的身上微微移动开。
他看到了走廊尽头走来的身影。
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一步步走来,仿佛是看不见他,也没看见小队长,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有风拂过,又不像是人走过后带起的风。
那丝丝凉风沁入心底。
林友德打了个冷颤。
他的身体僵直着,眼珠子跟随那少女的身影转动。
小队长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他只看到了病房的门。
林友德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
他的身体先一步蹦起,直接趴到了门上,额头敲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重响。
“小林。”小队长忙伸手拉住林友德。
林友德像是螃蟹一样移动到了玻璃窗前,死死盯着病房内。
那少女安静地站在病床边,手支着头,注视着病床上的方晓恬。
“怎么了?”隔壁办公室的门打开,值班的医生护士小心翼翼看过来。
“开门。”林友德忙叫道。
医生听到此,一边掏出自己的门禁卡,一边往玻璃窗内张望,“病人情况很正常,仪器没显示……”
“快开门!”林友德催促道。
“进去后别碰任何东西,我们都还没做消毒。”医生只好改口,提醒了一句。
林友德见门打开,就推开医生率先冲了进去。
他站定在了少女身边。
少女好像没有看见他,只是注视着方晓恬。
林友德咽了口唾沫,伸出的手有些发抖,就像是白天的那位老太太。
颤抖的手并没有碰触到少女,而是穿过了少女的身体。
林友德难以置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不信邪地再次伸手。
医生心中发毛,看向身边的小队长,“我说,这位警察同志,这个,你的同事……平时是不是精神压力比较大啊?”
小队长没说话。
林友德的脸色惨白。他看看少女,又看看身后医生、小队长异样的目光,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少女。
少女正巧在此时抬起头,视线和林友德的目光相碰。
她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伤害你的。”
林友德退了一步。
他……是真的见鬼了?还是疯了?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你这样会被你的同事送进精神科病房的。你不想被关起来吧?表现得正常一些,就像是看到了反光。”少女摆摆手,示意林友德看向围着方晓恬的塑料薄膜。
那一层薄膜的确在灯光下微微反光,但绝对不会让人错看到一个人,更不可能让人听到说话声。
“我……我好像看错了……抱歉。我觉得不太舒服……”林友德干巴巴地说道。
小队长上前,用力地拍了一下林友德的后背,又回头对医生道歉。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当警察的压力比较大。如果有需要,我们医院有心理医生,可以请来聊一聊。哦,我记得警局有自己的心理医生吧。”医生尴尬地说道,眼睛时不时地瞄一眼林友德。
小队长拉着林友德往外走,打发了医生,将林友德按在椅子上坐下。
“喝点水。”小队长将自己带来的保温壶塞给林友德。
林友德嘴唇动了动,没有能发出声音。
他不敢抬头看小队长,也不敢看病房。
“我说你啊。你也没跟着老钱办那边的案子,怎么吓成这样?在局里面听他们说过那些事情了?”小队长问道。
林友德想起来,局里内部最近办的“闹鬼”案件,都是钱警官负责的。钱警官当然是不信那些的,不过那些证人说得言之凿凿,证词全都需要记录在案,警局内部有不少人就听过那些证人的故事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坚定地支持唯物主义。总有人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人世间有一些鬼,也合情合理吧。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办案。办案还是得讲证据,得讲科学和逻辑,不能推到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要真是鬼作祟,那也得将鬼捉住了,绳之以法才行。
林友德看向小队长。小队长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成器的下属,有些无奈,还有些鼓励的意味在。
“这种事情吧,也不是说你必须不信。你想我身上还带着老婆给求的护身符呢。我不带,她也不安心对吧?可你不能说带着护身符,就觉得自己无敌了,刀枪不入,罪犯在面前都一个打十个。你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小队长语重心长,“再说了,真有这种东西,那还要我们警察做什么?受害人自己就能复仇了,我们每次给两边收尸就好了,是吧?这也不可能嘛。”
林友德没答话。
小队长也就继续开导他。
林友德听多了,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病房。
病房内,那少女还站在原位,像是一尊雕塑。
“我可能是受到了影响了。那个人,”林友德摸着口袋里的手机,“就你说的那个新生传媒的员工,出现和消失都很离奇。”
“那就是我们还没掌握的新的犯罪手段。不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有新的技术,我们也在更新技术呢。总会抓住他们的。这种东西说穿了之后就没什么了。没研究清楚前,看着是很玄。我们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随随便便就信了。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老百姓不被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害了。”小队长说道。
林友德点点头。
小队长见状也没完全放心下来。
只是,人有三急,到了后半夜,小队长终于是憋不住,将林友德一个人留在了走廊中。
这块病区似乎只有方晓恬一个病人。方晓恬躺在病床上毫无动静。隔壁办公室里之前还有手机游戏的声音,这会儿也彻底没声了。更远的地方,细碎的说话声、移动声,在夜深之后,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冬季的夜,特别安静。
林友德鼓起勇气,看向了病房。
那少女忽然转身,吓了林友德一跳。
林友德警惕地看着对方走向了病房门,身影穿过房门,来到走廊,又走向了自己。
他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英英。”少女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我生前在这里治过病,死在了这里的妇科病房。”
林友德错愕地看向宋英英,脑袋里瞬间想到了学生时代看的不少恐怖片剧情。
“原本都要出院了,突然就病情恶化猝死了。这是医院的结论。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我是被我母亲杀死的。”宋英英继续语出惊人,不等林友德脑袋里的东西转成悬疑犯罪片,又道,“但真相似乎不是那样。在我得知你们看护的另一个幸存者的死讯之后,我想起来一些事情。她可能也不是正常死亡。我想要找到真相。这段时间我会守着方晓恬的。请多多关照哦。”
说到最后一句,宋英英露出了她这个年纪段小孩特有的甜美笑容,对林友德俏皮地眨眨眼睛,用与之前诡异的走路方式完全不同的姿态,蹦蹦跳跳地回到了病房。
林友德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
宋英英的话在他脑中回荡,又无法分辨其中每一个字的意思。
良久,林友德理清了思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