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蒋番外——《爱你的资格》09

09.

蒋青维是认真打算要去当老师了。

很多人都有听闻这一届有个长得极好的男生，有心打听或是逛逛学校的BBS就能知道男生的姓名和专业，却少有人真的与他有所交集，即使是同院系的同学也只有在恰好选到同一个老师的前提下在上课的时候能见到他。

蒋青维要照顾温晓萍，不住校，在离学校两条街的老教工宿舍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一居室。卧室是温晓萍的，他睡客厅的单人床。

学校有专门给想做家教的同学提供资源的组织，登记并接受培训后如果分配到了工作，家教的家庭出一部分钱，学校给补助一部分，到手的课时费不算低。除此之外学生还能得到素质拓展加分，对于综合排名十分有利，因而大部分学生都会登记排队。院里知道蒋青维的家庭状况，辅导员找他说可以给他优先，蒋青维却拒绝了。

学校给联系的家教是不错，但是工资还是比不上私人教育组织。男姐在这座城市也有不俗的人脉，直接给他介绍了几个出手大方的家长，连补习中心的抽成都去掉了。

日子虽然忙碌，可是却非常平静，平静到蒋青维有时候会感到不安。他以前睡眠不差，现在却开始频繁失眠。夜深人静，蒋青维在床上翻了几回身，最终睁开眼睛从枕头下面拿出圣诞袜，对着透窗而入的月光看一会儿。若是阴天没有月光，就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抚过圣诞袜粗糙的纤维。他的脑中有时候拥挤混乱，有时候空荡荡一片。

蒋青维不知道他对万敬先的“信”是什么，只模糊地知道自己必须等待。他忍不住希望有未来，却又情愿未来永远不要来。他隐约明白，那个未来并不是大团圆。

不似中学时大家做什么总是三一群五一伙的，进入大学后独自行动的更多，蒋青维这样上课露面下课消失也就不显得太奇怪，只是难以交到朋友。

下课后学生们零零散散地离开教室，蒋青维把笔记本塞进书包，抬起头时看见桌子前面站着个俏丽的女生，他愣了一下才认出来是曹莹莹。曹莹莹的及腰长发变成了波波头，几乎就像换了个人。

蒋青维以为自己独来独往成了习惯没什么不好，却在看见曹莹莹的微笑时突然意识到并非如此。她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是那样亲切，以至于他竟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寂寞。

“怎么，别告诉我你认不出来我是谁！”

蒋青维不自觉弯了嘴角：“怎么会，好久不见。”

曹莹莹被蒋青维的笑晃了下神，明明那么好看，可不知怎么却让她觉得有点心酸。

两个人在咖啡店坐下来，叙了一会儿旧，曹莹莹才道明来意。她跟几个学长学姐在筹备一部短片参加全国高校微电影大赛，想邀请蒋青维演男主。

“你们学校那么多专业的学生…… ”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肯定找了的，但感觉总是不对。其实我看到剧本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找了这么久都不行，最后觉得一定要让你试一试，就算是女人的直觉吧。”

“我都没学过，不行的吧？”

“没关系，因为想要尝试用部分第一人称视角拍摄，演员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也许会更自然。而且你这颜值往镜头里一放，不管演得怎样都不愁没人看。”

曹莹莹都这样说了，蒋青维是想帮朋友的，但是他几乎没什么空余时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拒绝，“我接的兼职有点多，也要留出时间照顾母亲，时间上…… 应该不太行。”

曹莹莹道：“小维，你家里的情况我知道。这短片有我表哥的公司亲情赞助，签了他们的网络播出权，另外还有几家公司的软广，会给你片酬，肯定比你家教挣得多。”

曹莹莹怕他还要拒绝，对他眨眼，“我家这一辈儿就我一个姑娘，不光我表哥，家里明着暗着给塞进来不少钱。你想啊，家教才能挣多少，微电影播出后我表哥他们公司会请推手去宣传，若是有了热度，你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能接到更多资源，别管是网剧是视频还是平面广告，报酬都比家教要高太多了。你这样的颜值当老师真的有点亏，而且还可能误人子弟。”

蒋青维听着曹莹莹这一大套，一开始好像还有些道理，谁知最后越来越不着调。“我怎么就误人子弟了？”

“你往前面那么一站，学生光顾着看你了，哪里会想着学习啊！”

微电影的拍摄时间定在寒假。蒋青维饰演一名假期勤工俭学的大学生，给一位晚期淋巴癌病人做护工，目睹病人所承受的巨大家庭压力以及被病魔日夜折磨的痛苦。大学生察觉到病人暗自谋划着自己的“意外死亡”，他并未阻止，甚至在关键时刻一念之差为病人提供了协助。病人“成功”去世之后，大学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自己被雇佣开始，一切就都在病人的计划之中……

这剧组只有蒋青维一个“外行人”。饰演病人的是曹莹莹的“师叔”，师叔外貌普通演技扎实，给蒋青维这一点那一点的传授了不少经验。前一半蒋青维几乎是本色出演，除去一开始的适应阶段，之后都挺顺利。然而到了后一半却出了问题。他不是不能理解自己所饰演的这个大学生，可是却从心底对他的做法不能认同，一直入不了戏，演得很是僵硬，反反复复磨到开学才勉强拍完。

曹莹莹的表哥做主，把杀青宴定在梅陇阁。蒋青维本不打算去，想回家陪温晓萍吃饭，然而温晓萍如今不能吃的东西太多，听说剧组有饭就不让蒋青维在家吃，省得他跟着自己在饭桌上遭罪。蒋青维心想杀青宴不用自己掏钱，最后还是去了。

这种场合一定会喝点酒，蒋青维酒量一般，刚觉得胃里不舒服有点儿上头，就见包间门打开，一个服务员探进头来：“有位姓黄的先生找蒋青维先生。”

蒋青维脑子转得比平时慢，只听清有人找自己就抬脚往外走，出了包间门才发现站在走廊上的男人是黄迎川。

温水煮青蛙的道理蒋青维知道，他不懂黄迎川到底想要什么，因而从未放下提防。可是这样快两年下来，竟然还是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份关怀的存在。不管黄迎川有什么目的，蒋青维都无法不感激他：他欠了黄迎川很多钱，可是只要他不主动提起，黄迎川就当没有这回事。没有黄迎川，他甚至无从了解温晓萍现在用的大部分进口药的名字，更不要提购买渠道。

黄迎川近半年越发神出鬼没，对蒋青维和温晓萍的照拂大多是助理在执行。可是即便如此，竟也是大小事都想好，一如既往地体贴入微。

蒋青维有两个月没见过黄迎川本人了，此时站在梅陇阁不太明亮的走廊里，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头晕的缘故，觉得黄迎川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花枝的阴影森森然落在黄迎川的脸颊边，诡谲而又说不出的萧索。

不过黄迎川一开口，这令人后背发凉的印象就像幻觉一样消失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润温柔。

“我今晚正好也在这里有应酬，一会儿送你回家？”

蒋青维确实想走了，有人来接是个不错的借口。

坐进车里，黄迎川如往常一般询问他的近况，尽管这些他的助理应该都与他汇报过，他还是要亲耳听蒋青维说最近很好，多谢帮扶。

“这些天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黄迎川貌似随意地问。

蒋青维不是很懂他想问的是什么：“不寻常？拍微电影算不寻常吗？”

黄迎川踩下刹车等红灯，头转过来一点，嘴角噙着轻柔的笑意：“说实话我并不意外。不说外在条件，你的性格也挺适合那个圈子，聪明理智，有拼劲，足够坚韧，要是能不那么心软就更好了。”

绿灯亮起，黄迎川又看回前面。“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最近不要独自去人少的地方，如果感觉有人跟着或者盯着你，要立即给我或者我助理小周打电话。”

蒋青维比刚刚在梅陇阁时清醒一些，反应了两秒钟，意识到黄迎川今天是特意为了提醒他而来。

“出了什么事吗？”

理论上晚高峰已过，然而地面交通还是颇为拥堵，车从闹市区向北开，去师范大学的一路走走停停。城市的喧嚣被隔在车门之外，明明车里放着音乐剧曲目，却还是安静得让人困惑。黄迎川往常总会游刃有余地把气氛控制得很好，从未出现过现在这样没人说话的时候，空气微妙地凝滞在两人之间。

蒋青维有些不安，可是他没有催问。他知道黄迎川有时候说话有水份，既然黄迎川觉得为难，与其让黄迎川粉饰太平似的哄他，还不如一句“无可奉告”。

当看到路边指向师范大学的路牌时，黄迎川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可是每个字都十分清晰。明明是蛊惑人心的话，却让蒋青维听出来一丝警告的意味。

“青维，我需要你牢牢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喜欢你，因此愿意为你做很多事，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年后的一个假期，蒋青维坐在伦敦大剧院里看法语复刻版《巴黎圣母院》，回忆刹时在脑海中明晰：那天晚上黄迎川车里放的音乐剧是吟游诗人葛林果的选段，《月亮》。

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早有预示，只是当时的他听不懂，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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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四月中旬刚过，北方还困在最后一拨倒春寒里不得解脱，江南却已提早进入梅雨季节。天色晦暗雨丝如幕，阴冷丝丝缕缕地挤进骨头缝里。

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驶进小巷，在石墙边停下。靠左边侧坐的男人膝上放着一台异常厚重的笔记本电脑，对着屏幕最后确认。靠右边侧坐的男人从座位底下的暗格里摸出来一根不到两指长的短棒，放进皮夹克的内袋，转头向车窗外一旁的老洋房看去。

老洋房三五年前被修缮过，比巷子里其他人家颜色新一些，却又新得不显眼，粉刷过的砖墙上留有日积月累的斑驳水痕，木质窗框的角落里挤挨着蛛网和细微裂痕。隔着高高的院墙只能看到四楼阁楼和三楼的一小半，所有窗户都拉着窗帘，仿佛掩着什么陈年旧事。整条巷子都是这般讳莫如深，湿重静谧渗进每一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缝隙，老洋房坐落其中不见半分突兀。

“应该就是这里。”

万敬先在后座脸色阴沉。想不到蒋青维竟会被千里迢迢带到这里，脱离了他有把握掌控的范围。

院门紧闭，还未走到近处，门里就传来低声犬吠，能听出来不止一条大型犬守在门后。

万敬先抬头看了眼上方的摄像头，他身后的皮夹克男人上前摁响门铃。

片刻后大门的一处开了个小门，一壮一瘦两个男人打着伞站在门边。壮的那个活像一块大石板，一脸标准的打手凶相；瘦的那个皮肤苍白，一副玳瑁边眼镜刻板地架在鼻梁上。两人后面跟着三条漆黑的猎犬。

瘦男人的声音毫无特色，音调也没有任何起伏，像念台词一样道：“没想到是万先生，您里面请。这位先生口袋里的东西请暂时交给我们保管。”

万敬先被带进一楼的小餐厅时，池玉强正在喝下午茶。黄花梨木小圆桌上摆着几小瓷碟点心，同花色梅森古董茶壶的壶口飘出袅袅细雾，飘散开似是要与后面屏风里的淡墨山水融在一起。

池玉强看上去像是个不缺钱财却品味差劲的中年男人，淡眉吊眼鹰钩鼻，不菲的高定羊绒衫外罩着一件冲锋衣抓绒内胆，不伦不类地裹着消瘦的身体。

“呦，是阿先啊，快坐，快坐。上次见你还是在你奶奶的葬礼上，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今天有空来看你池叔叔？”

万敬先言简意赅：“接黄迎川的单。”

池玉强抿着茶眼睛眯了眯，“呵，这倒有趣了，我还以为第一个找上门的会是李家公子。”

万敬先嘴角翘起来一点，却不像是个笑容。“李奕昇？他现在应该腾不出手吧。”

池玉强没立即接话，悠悠然拿起茶壶把两个小茶杯倒满。

“听说阿先和李家小公子关系不错？”

万敬先心里着急，很不愿意与池玉强虚与委蛇，可是却不得不慎而再慎。若是让池玉强听出来什么去问万永祥，蒋青维怕是要遭罪。池玉强像一条长着狐狸脑子的鬣狗，引起他的疑心没有任何好处。

“略有交情。”

这四个字不轻不重欲盖弥彰，对于脑子里弯弯绕太多的人是极好的误导。池玉强低头呵呵笑了两声：“那怪不得了。”

看着万敬先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茶，池玉强才道：“我跟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肯定是要照顾照顾你们这些小辈的。可是吧，黄迎川这么来一下，幸好是被我机缘巧合捉住点苗头，不然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即便是我动作快，这次那边也被查住好几个老人，这娄子可捅得有点大。”

万敬先似是想了想，然后才开口：“我想办法处理他。池叔接下这摊子是烫手山芋，李家和那边都不好交代，以后若是查起来也是个祸根，不如交给我。我是小辈，想来两头都不好太过苛责。”

池玉强摩挲着茶杯靠进皮面扶手椅里，“哦？你这个想法有点意思。”

万敬先又跟池玉强打了半天机锋，讲好筹码，终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向来心智坚毅果敢，极少慌乱犹疑，然而此时关系到蒋青维的安危，他控制不住地愈发紧张。他一手搭着椅子的扶手，手指暗暗抵住木头上的花纹来缓解压力，而面上不显山露水，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池叔还从黄迎川那里留下来一个人。”

池玉强露出颇为玩味的笑容，万敬先心里咯噔一下。

“那还真是个小美人，我都没忍心下太重的手。你们年轻人呐，越来越会玩了。怎么，阿先也有兴趣？”

万敬先生生忍下让对面见血的冲动，强迫自己过了遍脑子，却还是没能管住抽动的嘴角。

好在池玉强没往对处想。在他眼里，万家这个长子长孙从小就是个阳刚气太过的孩子。早先他没那么看万敬先自己做主去了军官学院，更是认定过刚易折过勇即愚。直到今天再见到，池玉强才知道是自己偏狭了：这孩子绝对不可小瞧，将来必是个人物。他压根就没想过万敬先能喜欢男孩子，说出来只是调笑而已，以为万敬先此时的反应是觉得恶心。

“玩笑，玩笑。既然阿先不喜欢，怎么会想起来这个人？”

万敬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没什么语气地说：“听说他跟了黄迎川两年，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问肯定是问过了，不过好像真的不知道太多，就是黄迎川的小玩物而已。要么你再问问？”池玉强说着，似笑非笑地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万敬先就在等池玉强这句话，“那多谢池叔，人在我手里也许更容易拿捏住黄迎川。”

池玉强对他摇了摇食指，“阿先还是太年轻，玩物就是玩物罢了。”

池玉强说罢，颇有意味地看着万敬先，让万敬先很不舒服，只想立刻让池玉强把人给他。可是池玉强不提将人带过来的事，而是再起话头：“说来，这小美人虽然对解决黄迎川没什么用处，不过给你也好，以后要记得你池叔叔的人情。这小美人呐，现在看着弱，以后说不定就要咬你一口，斩草还是除了根比较保险，谁知道他跟着黄迎川是不是只为了他妈妈呢。”

池玉强眼光毒辣，最擅长察言观色揣度人心，一边说一边盯着万敬先，果然看出点问题。

“我就说阿先怎么会在意这么个小东西，原来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其实不用跟你池叔叔藏着，当年你爸爸要搞掉蒋庭浩，鑫昌重工的案子还是我的人做的手脚。”

万敬先的反应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却足以证实池玉强的猜测。他放下心来，接着道：“看来你爸爸没跟你提过，蒋庭浩当时下去视察，脑后挨的那一棍子也是我帮你爸爸找人做的，原本只想拖着蒋庭浩在医院住几天没精力亲自复审，没想到调去西边就得了脑癌，还真是……一劳永逸，一劳永逸啊。”

池玉强仿佛在回忆什么光辉事迹，说得高兴还给万敬先又倒了杯茶。鑫昌重工的案子也牵扯到他的利益，他才会帮万永祥，给蒋庭浩脑后的那一棍子是他自己做主，万永祥当时并不知情。他在这里添油加醋重提旧事无非是要说，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万敬先以后若是掌了万家的权，不要不管老交情。

万敬先气血翻涌，把椅子扶手朝里的一面抠出一道道痕。恨的是他现在什么都不可以做，只能紧了紧牙，“原来是这样，一定忘不了池叔叔的情义。”

“好说，好说。”

池玉强抬手在桌面上拍了两下，对闻声走进小餐厅的两个高壮男人道：“把人交给万公子。”

两个男人把池玉强身后的山水屏风拉开，现出另一个小厅。小厅的地板上铺了一块厚防潮塑料布，塑料布上面一滩半干的血水，中间躺着昏迷不醒的蒋青维。

万敬先腾地站起来，愤怒得几乎颤抖，上前一步却被池玉强拦住：“阿先大概没见过这些审人的小手段，吓唬人而已，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伤，让他们给你抬车上去吧。陪叔叔再喝杯茶？”

万敬先攥紧了拳头，“谢谢池叔好意，今天还有事，改日必再亲自登门道谢。”

两个男人就地把塑料布一卷 ，一前一后抬起向外走。

谁也没有看到，在塑料布卷上的瞬间，一滴眼泪从蒋青维的眼角滑落，混入血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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