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水泥铺就的柏油路被晒得发烫,滚滚热浪从头顶和面前席卷而来。
晋城到潞安的公路上,人们顶着烈日缓缓前行。
道路中央不时有军车飞驰而过,带起的烟尘和汽油味让路人们微微蹙眉。
在缓慢前行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格外引人注目。
她身上背着的不是物资,而是一个小脸通红的孩子。
引起众人注意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至少怀胎七月以上了。
‘这么热的天,大着肚子,带着孩子,她这是要去哪里呢?’
‘难道是回娘家?’
‘唉,没有嫁上一个好男人啊!’
身旁走过的乡亲和百姓疑惑重重,但是没有人上前和女人搭话。
因为女人的脸上满是倔强和冷漠,平静的眼神把周围的世界排斥在外。
“嘎吱……”
汽车的急刹声引得路旁的老百姓纷纷侧目。
“他妈的谁家的小孩,怎么不看好点,找死啊!”
军车司机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伸出脑袋来怒骂。
车辆的前方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抱着脑袋站着,身体微微发抖,看来刚才那一下也给他吓得不轻。
听到司机的骂声,怀孕又背着一个小孩的女人猛然抬起脑袋,她以一个孕妇的能跑出最快速度赶到军车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小男孩一番,发现孩子没受伤后大骂起来,
“叫你别乱跑!叫你别乱跑!……”
“啪啪啪……”
她一边骂一边狠狠的抽打小男孩的屁股。
“呜呜呜………”
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自己的娘亲下手太重,小男孩有些凄厉的哭喊起来。
路边的乡亲和百姓见状指指点点,有人还说了几句埋怨的话。
女人低着脑袋,连拉带拽的把小男孩带到路边。
因为她的动作太过激烈,背上的那个孩子也醒了,过来张着大嘴哇哇哭泣。
这一小段公路顿时被孩童的哭声淹没,很多人叹息摇头。
司机和押车的军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两个男人见到此情此景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司机,他万分想收回刚才那句骂人的话。
孩童的哇哇大哭渐渐变成呜咽,女人一只手拽着小男孩,另一只手伸到后背轻轻拍打安慰。
这只是整个行程中的一个小插曲,路人从女人和孩子的边上错身而过,继续赶路。
军车的后段跳下来一个女兵,他下意识的捋了捋短发来到司机的面前。
两人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目光都停在了女人和孩子的身上。
女人面朝路边,低着脑袋。
“我去问问……”
跳下车的这个女兵名叫小言,就是那个去年和苏青一起来晋城的小姑娘。
这辆军车上拉着的也不是什么重要军事物资,只是20多个军报民报和文工团的战士。
“这位大姐,你准备到哪里去啊?”
小言低声问道,目光柔和的看向两个还在抽泣的小孩。
女人欠了欠身子,应该是表示歉意,
“襄垣……”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却带着隐隐的坚强和勇敢。
小言回头看了看军车,拉着小男孩的一只手对女人说道:
“车子还能坐得下,我们也要到那边去,你带着两个孩子走路很不安全,跟我们一起坐车吧!”
女人显得有些犹豫,但是看到儿子被晒得通红的脸还是点了点头。
汽车再次发动,高速向北驶去。
………
车厢里有20多个士兵,一半男兵、一半女兵。
女人上车后规规矩矩的坐在女兵一侧,小男孩被她搂在怀里。
车厢里的氛围有些尴尬,年轻的士兵们会不由自主的打量女人和他的小孩。
但是女人的脸上仍然挂满了沉默,没有任何交流的打算。
汽车继续往前开了几公里,大家渐渐习惯了女人和小孩的存在。
文工团和报社的战士们本就年轻、精力充沛,大家在安静一段时间后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聊天。
几个年轻的女兵甚至还兴奋的唱起了军歌,车厢里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但是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她把小男孩搂在怀里,他们好像是这欢乐车厢中的…一座孤岛,周围的一切情绪都没有办法感染他们。
汽车不停的往前,车厢里的年轻男女在吵闹了一个多小时后也渐渐陷入安静。
伴随着车厢的晃悠,众人不约而同的打起了瞌睡。
女人把脑袋搁在小男孩的脖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平稳行驶的军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
车厢里的人从瞌睡状态中惊醒,有人打着呵欠说道:
“姥姥的,应该是快到潞安了,小鬼子的飞机把公路炸成了这个鬼样子。”
“哇哇哇……”
女人背上的孩子因为汽车颠簸哇哇大哭起来,她有些手忙脚乱的把小孩抱到身前,从行李中拿出早准备好的食物,缓慢且认真的喂孩子。
食物入口,小孩顿时忘记了哭泣,车厢里的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小男孩从母亲的大手下解脱,因为刚刚睡了一觉,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欢乐的在车厢里走动。
小言等人也拿出军用干粮,一边谈笑一边漫不经心地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言拿出自己珍藏的奶糖,诱惑着问小男孩。
同行了一路,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已经有那么一点点亲近感了。
四五岁的小男孩顽皮跳脱,尤其面前这些人身上还穿着他熟悉的军装,他一点都不害怕,夺过奶糖后才说道:
“龙龙!”
女人瞪了小男孩一眼,似乎在怪他不礼貌。
小男孩剥开奶糖掰成小瓣放进妹妹的口中,虽然他看上去很馋,但自己吃下去的却很少。
几个女兵见状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塞到小男孩手中。
女人的脸色不再那么冷漠,出现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
她向车厢里的士兵们点头表示感谢。
小言朝女人的旁边挪了挪,看着后者怀中可爱的小女孩,有些心疼的问道:
“大姐,你去襄垣干什么啊?”
“去看我男人!”女人晃着怀里的小孩说道,双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好像是回忆又像是悲伤。
“前面在打仗,现在过去很不安全啊……”
“你为什么不让你男人来接你呢?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带着两个孩子,还怀着孕?”
“是啊,要是出点意外可怎么办呢?”
……
车厢里的女兵七嘴八舌的询问,语气中有关心也有对那个男人的埋怨。
女人倔强冷漠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双眼在一秒钟内变得通红,很快就禽满了泪水。
她低下脑袋,半天都没有说话。
小言看到了她的泪水打湿了怀中小女孩的红扑扑脸颊,不由得愣住了。
车厢顿时陷入安静,气氛变得很是尴尬。
士兵们看着女人,脸上写满了疑惑。
刚才问话的几个女兵和小言顿时慌乱起来,心想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小男孩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柔弱,他大声的嚷嚷道:
“我爸爸也穿你们这样的衣服,他还是个大官呢,管着好多好多你们……”
听到小男孩的话,车厢里的年轻士兵们脸上全现出了诧异之色。
无论她是个怎样倔强的女人,想及此事,身心俱痛,一把揽过小男孩呜呜的哭泣起来。
士兵们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人敢上去安慰,全都愣愣的看着哭泣中的孩子。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是深深的无助。
汽车颠簸着向前行驶,车厢里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下来。
女人随意的擦了一下泪眼,再次轻轻的摇晃怀里的小女孩。
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就趴在母亲的脚边,再无之前那般欢快跳脱。
女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但是却不像众人以为的那般无助,
“是村长告诉我的,他再也不能来接我了,只能我去看他!”
小言等女兵大脑突然嗡的一下,猜测被验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这次去就是想亲手把他的骨灰接回家,娃的爷爷奶奶在前几年小鬼子扫荡的时候死了。小叔子也在你们部队里打日本人,没空,也联系不上,只能由我来接他回家。
我知道部队上迟早都会把他送回来,但是我还是想亲手去接他。就跟……就跟……他当年带着红花……接我过门一样……”
说到这里,女人的嘴角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只是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从她略微黑瘦的脸颊上滑落。
小言的泪水啪嗒啪嗒的掉下,女兵们抱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另外,我也想让孩子们看看他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就带着他们一起。”
此时此刻,车厢里的20多个年轻的士兵全都保持了沉默。
任何安慰人的话语在这小小的车厢中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讲完自己的事,女人继续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嘴中含糊不清的哼着摇篮曲。
看着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看着她高高挺起的肚子,看着她怀里甜蜜安睡的小孩……
女兵们的哭声越来越大。
男兵投去敬佩的目光,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举起右手向嫂子敬礼!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众人的情绪渐渐稳定。
女兵们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食物和糖果,用一个军用布袋装着递到小男孩的手里。
男兵没有带吃的,大家把口袋都掏空了,掏出一些大洋和纸钞,汇聚在一起也塞到小男孩的怀里。
女人坚决不要,一个劲的拒绝。
在众人的劝说下,她最后也只拿走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嫂子,孩子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小言柔声问道。
“黄汉良,他之前写信说当了连长。”
………
襄垣是战争前线,女人和他的孩子自然不可能前往那里。
军车于晚上到达潞安城,小言和战友们帮助女人拿行李、抱小孩。
一群人刚刚下车就看到有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三人中有两人穿着军装,一人杵着拐杖,穿着白色病号服。
“嫂子!”
三人一同敬礼,只是有一人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作很不标准。
当喊出嫂子两个字时,小豆子、安子良、周策勋三人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高举的右手也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