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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页

作者:她与灯 字数:7462 更新:2022-11-01 02:16:12

刘宪靠着椅背仰面坐下,双手握在膝盖上,模样有些颓然。

自从离开汴京城,他和殷绣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他似乎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在这个女人面前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意。怎么说来,因为她实实在在地在身边,对于殷绣,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占有欲。

就好像听到洛辛的话时,他心绪不平。刘宪希望这个日子就这样漫长地消磨下去,哪怕殷绣的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陈宫,但至少,她这个人在身边啊。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呢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明明知道你心中所想,却帮不了你。”

殷绣将手摊到面前,那本诗抄青色的封皮落入刘宪眼中。

“在我看来,你还是绣儿的刘知都,什么都没有变过。”

刘宪望着殷绣的手,“你有后悔过,在西城门外救我吗你是可以不来的,如果你不来,也许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不后悔,而且,官家也不会后悔,你信他,从头到尾,他都认你是他的兄长。我们的姓名,境遇,都曾仰仗过你,如今,你就当绣儿是在报恩。”

刘宪端起手边的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和殷绣在一起生活,一香茶,评论诗书,就想李清照与赵明诚一样,把天下与权力无关的风雅事都做一次。然而,如今在这一方幽静清雅的小园中,殷绣尽心尽力地替他收拾着一切,大到园中的山水陈设,小到一餐一饮,他却比从前更加患得患失。

从未拥有,到好似拥有,又终究要失去。

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要更残忍一些。

“你不是说,要煮面吗我是饿了。”

殷绣笑开,“好,什么面呢阳春面好吗”

刘宪摇了摇头“你从前,只会做豆黄儿,在这里过了一年,还是只学会了煮面。也只会煮这一种面,你让我选什么呢”

殷绣的脸闪过一丝绯红。

“我以前在家中,父母都不肯让我近庖厨。”

“我知道。我是觉得我三生有幸,魏钊不曾尝过你的手艺,我却尝到了。绣儿,你喜欢这处小园吗”

“喜欢。”

刘宪仰起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能再回到大陈,你愿意同我终老在这个地方吗”

殷绣沉默下来,她抿了抿唇,良久方道“我选的路,如果走不下去,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魏钊一个眷恋的人,如老天不让归陈,我就当这是命,遥祝他一生平顺,大陈国泰民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说出这句话又后悔了。

她的确没有直接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

他觉得胸口一阵发疼,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却几乎疼到他要红眼。他连忙站起身,抬手摁住那个地方。

“走,陪你一道去,看看你是怎么煮面的。”

殷绣展了颜,“听说,你也是有好手艺的。”

刘宪应了一声,“入宫后,为了讨好上面的人,偷偷学的,不过,很久不曾动手了。”

殷绣抬起头,看着他逐渐柔和下来的面容,“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吗”

“呵呵,绣儿,这恰是最伤我的话。”

殷绣哑然。

“别在再说对不起,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走了。”

87.阳春面

刘宪与殷绣所住的地方是鸡足山下的一处院落。从前是茅屋坯房,后来洛辛命让将这个地方从新修缮, 倚靠天然丛生的一片金竹林修了四件木构的房子, 刘宪原本就景致架设上有心得, 但这一次却没有说一句话,一应修建, 陈设, 装潢, 都听的是殷绣的意思。

云南地境上, 什么花都好成活,殷绣在竹林前面劈了一块花圃,在其中种了十几株矮种的玉兰。屋后还留了一处空地, 去年种下去的荼蘼花, 今年刚刚起了花骨朵。殷绣把很多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些花草上面。她从前并不擅长这些活技,将开始的那会儿, 败了好几丛的荼蘼, 但她一直执着,无论风雨晴日, 没日没夜的守着那些无心草木, 终于,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的春初, 荼蘼终于结出了花苞。

刘宪很少去问殷绣为何会执着在花事上, 在云南的这段时日, 她很少开怀, 也从不露悲,有意回避情绪上的波动,活得很生活化,也很平静。

手边只翻汴京偶尔传买过来的诗稿,边境上的人,大多未受教化,识得几个字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奔着科举去了。偶尔能有一两册从当地读书人的手中传抄出来,虽然不见广为流传,却总能一册不落的送到刘宪眼前。甚至有些刻意。

在徐牧的风波平定之后,魏钊从新举试,兴旺富庶的大陈朝,一切仅仅有条。君王励精图治,百官信服,百姓安居乐业。从表面上看起来,殷绣远离了魏钊的大陈,除了那些隐晦矜持的诗句还流露着某种不敢言明的欲望之外,殷绣真的已经不再与他的盛世有关了。

刘宪偶尔也会想,她可能真的是认了,才会把心思寄托到花草上。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把一身宫廷优雅和精致隐痛的女人,变成另外的一个不同的普通人。

当真那样该多好。毕竟徐牧已经完全把殷绣作为插在魏钊心口的一把刀。借由殷绣,他不仅在口诛笔伐之中坐稳了云阳节度使的位置,甚至还联合了大理王庭的军事之力,操练出了一支新军。

起初刘宪也不是没有想过,帮助殷绣离开云南地境,奈何山高路远,就算侥幸出得了云南,但沿途单凭她一个弱女子,也是凶多吉少。如此,到真不如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一年一年的过去,在这个四季如春,花好人美的地方,安生一辈子。

想到这些,他索性把这座小园中的一切尽交给她。

实话来讲,他也很享受身边满是她对生活的用心,对艺术的品味,以及对文化的执着。

哪怕其实刘宪内心也明白,殷绣是刀,刀柄握在徐牧手上,她终有一天,要与魏钊生死相见,连带刘宪自己,也不可能躲过那一日。

所以,如今的岁月变得泥足珍贵。

“你最近爱来这家摊子上吃面了啊。”

四月春尾,天大放晴,刘宪穿了一身素青色的袍子,青带束发,同济昆一道坐在道旁古柳旁的一个老面摊上。煮面的老人是个夷族的女人,年过六十,仍然十分精神干练。面条利落地入沸水,三两下捞起,丢入清亮的汤中,在飘上一把葱花,热腾腾地端上桌来,腾起来的热气一下子就朦胧人的眼睛。

“你不上佛塔寺修行,跟着我做什么。”

济昆将自己的身子摊在大好的日光之下,“修不了行了,我要做这个娑婆世界的畅饮人,酒好喝,肉好吃,通通穿肠过,好不潇洒快活。”

说着,他接过筷子夹了一戳面,滋溜吸了一口,“嗯从前当和尚吃多了阳春面,倒不觉得有这么好吃。难怪你常来。”

那老妇人听他这么说,一面擦手一面过来道“这镇子不大,老妇人我也算是家家户户叫出名的,您别看阳春面简单,其中的门道大着,这不,刘先生家中的那位夫人亲自过来跟老妇人我学呢。”

济昆听过这话,到笑开了,“哟,绣姑娘肯学这些东西,我以为,她那双手,只会点那金贵到一年就出一饼的团茶。”

一面说,一面凑得离刘宪近些,“怎么,她当真不想再回大陈宫了吗”

刘宪取了筷子,低头吃面,并没有回答济昆的话。

济昆有些没意思,仰起脸道“我到是知道,这几日她陪着大理的王后上佛塔寺去了,山上还要凉一些,梅花晚到这时候都没谢呢,你怎么不一道陪着她去看看。”

刘宪仍然没有回答,济昆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和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但说到这个地方,又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口,低头吃面。

两个人也不着急,各自沉默的吞下最后一口。

道旁古柳上吹下很多柳絮,有些悄悄的落尽碗中的汤水里。刘宪看着飘在汤上如浮雪一般的柳絮。

“你不肯替徐牧做事了吗。”

济昆摇了摇头,“你觉得,踏入那个修罗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说着,他不由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到开始能够理解你的立场了,魏钊吧是个贤明的帝王。哪怕你被他斥为罪人,也不肯反他。除了为了殷绣之外,这也是你的心胸。不过,我也想问你,你不去记杀母之仇了吗”

刘宪的手抚在木桌上因年久而损缺的地方。

“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以污秽的诡计和手段,去做光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已经算做得不错了。”

说完,他仰头叹了口气“双双活在人世,又是不死不休的关联,总是要再见的,恩仇必然要了结,到时候,再说吧。只不过,到那时候绣儿不会再为难,我到还算安心。”

“什么意思”

刘宪笑了笑,“没什么,毕竟她是要还我,而如今,如魏钊所言,该还的都还了。不亏不欠,我无话可说。”

济昆全然明白,于是又失了声,两人再次沉默。

良久,济昆方道“下月,大人让我回汴京城。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去做吗”

刘宪抬起头,“他让你去做什么”

济昆道“你知道大陈娶大理月平公主洛玺的事吧”

刘宪想起洛辛在他面前提过,大陈的朝廷遣了使者来求娶月平公主为皇妃,远在汴京城的魏钊,此时大概还不知道徐牧与大理王庭之间的联合,不过就算知道,联姻倒也算得上是一遭离间计。然而,显然徐牧和洛辛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济昆见刘宪垂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不用想了,我直接告诉你吧,月平公主是个美人,听说,自从绣姑娘离宫之后,魏钊从不踏足后宫,这几年身边的婕妤美人到是封了不少,但至今没有一个子嗣,朝廷上那些大陈都要急疯了,恨不得亲自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所以,这次求亲,多半不是皇帝自己的提的,而是胡相和白庆年这些人替皇帝做的主。”

刘宪道“这些我明白,徐牧是怎么想的。”

济昆摊开手道“这不明显吗如今我们远在这个偏僻地方,郑后毕竟不是当年的吴嫣,再加上,如今她的兄长是魏钊的左膀右臂,她又是被大人摆了一道的人,自然不可能再为我们所用,甚至帮着魏钊,把大陈宫里能做耳目的认都清干净了,现在,月平公主若能入得了大陈宫,不说承宠吧,至少我们多一双眼睛。”

“仅此而已吗”

“还能多复杂。”

刘宪站起身,“洛辛不与魏钊谈要城池的事吗”

济昆道“所以我说你若如今真不应该避那位大理王千里之外,你若愿意松个口,这些消息还用得着我在这里与你说。大人和洛辛合计的是,要铜陵关以南的奉县和金阳城。不过,我想,大陈的朝廷未必不会起疑。”

刘宪摇头,“恰恰相反,若什么都不要,朝廷才会起疑。你知道大陈为何百年来都放任大理夷人称王而不讨伐吗这个地方贫愚,不是大陈朝廷能喂饱的地方,连年滋扰边境,夷人也不过是为了打秋风。徐牧任云阳节度使的这一年,不费兵力就让边境平定,朝廷不会不起疑心,如今他狮子开口要钱要地,反而是朝廷想要看到的。至于给还是不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说完,他看向济昆。“徐牧让你回汴京,是为了让你见程太师吗”

“你怎么知道”

“听说程灵在艮园已病笃。程太师这一辈子,只有程灵一个女儿。大陈与大理结秦晋之好,这到是一个赦免后宫的借口啊。徐牧是让你说服程太师,劝魏钊舍奉县和金阳城吧。”

“是。这两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刘宪握了握手指。“乍看之下并没有,但是后面铜陵关的守将冯渐,是从前冯皇后的族弟。”

88.山梅幡

“你的意思是,大人要的是铜陵关。”

“这是徐牧给洛辛的计策吧, 铜陵一破, 四川就是一块无门的凹地, 大理财粮匮乏,四川的门一旦破了,这个缺口就补上了, 而且铜陵关无论冯渐要不要守,魏钊都要治他的罪。”

济昆点了点头, “你虑得对,一旦铜陵关破, 冯渐必死, 就算他死守铜陵关,朝廷也一定会派兵驰援,到时候将令交替, 铜陵关的守军, 就又会收到朝廷的手中。他就是弃子一枚。”

说着,他不自觉地仰起面来,“这一招一招玩的都不是排兵布阵, 全是人性心计啊”

刘宪笑笑“除了几分天下, 无主的乱世,哪一个朝代, 不是靠着揣摩, 利用人心走向在残喘。”

济昆怔了怔, “你这话, 很实在,却又莫名让我觉得有几分佛意。”

刘宪回头看他“你不是不修佛了吗”

济昆抱臂,“是不修了,但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我在佛陀脚下,听世人也说了很多,不是样样都可以用金玉,名声,美人这些东西来抵消。刘宪,你也是一样,想不通的时候,念声佛号,放过自个,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没有啊你想得通殷绣的事吗天下如何,山河如何,你都了然于心,女人呢她明明在你身边,你却越来越不敢提起她了。”

刘宪仍不答,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碗旁。

“走了。”

济昆也站起身,追几步道“你看你看诶,你去哪里。”

身后的老妇人也追出来,“喂,刘先生,要不了这些。”

济昆回头,促狭道“下回他家中的那位绣姑娘再来寻您,大娘您把多得找给那位姑娘吧”

说完,又往前面追去了。

二人前面是苍翠入云的鸡足山,长年应氤氲的水汽化为云雾,将半山腰的佛塔寺笼罩其中,这种地方和金陵的烟水之地有着同样潮湿温热的气息,但不见一丝富庶模样,古老的云松耸入天际,白色的佛塔矗立在云松后面。塔下是用石灰石砌城观音台。

修行净土宗法门的慧安大师,一生不思公案,执着苦修,建寺于山上,几乎不受人间香火,靠着寺中人挑水,种菜,劈柴营建起的寺院,天碧树深,嗅不到一丝凡俗之气。

殷绣陪着大理的王后柴娑上山已有几日。

佛塔寺后面,是大理王庭的一座别院,与佛塔寺共享一泓温泉,以一只青铜的蛇首为界限,一半流入寺中,一半引入别院。柴娑的身子不好,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座别院中疗养,与慧安大师有缘,时常在其坐下听佛。

第三日,月平公主洛玺上山,同殷绣,慧安大师,柴娑,四人一道在观音台下面品茶。

月平公主是大理王的胞妹,这一年,已满二十。皮肤白皙,艳若桃李,是大理出了名的美人。却将芳心许给了一个寺中僧人晋明。如同唐朝的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一样,最后寺中人饮毒自尽了,月平至此从不踏足佛塔寺。

这一日她亲上鸡足山,往后柴娑也是不解的。

茶过三巡。殷绣手中的茶壶终于放了下来。慧安大师慈目笑开,“殷姑娘这样好的技艺,却只能煮老衲这山中的野茶,真是可惜。”

洛玺握着手中的杯盏,“听说,你们大陈,有一种叫龙凤团茶的茶,是要用茶刷搅出茶沫子来吃,这种技艺叫什么点茶”

柴娑听她这样说,觉得而有些失礼,忙对殷绣道“绣姑娘不要介意,王妹说话一向如此。”

说着,又牵了牵洛玺的手,“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乱开口啊。”

殷绣笑了笑,“王后不需要如此。龙凤团茶是我大陈的贡茶,一年通共得不了几饼子,若遇到到雨水不好的年份,只有一二饼可得,从前,先帝在位时,到是很爱品这种茶,后来,官家觉得,为了这一两钱精贵的东西,百姓劳顿,实在是不值得,就不再将这种茶列为贡茶了。如今在大陈,偶尔也又官宦人家喜好点茶的雅事,但也重形式,不重茶品。”

洛玺侧头凝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大陈皇帝的奴婢”

柴娑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希望刘宪能帮扶大理以成大业,也多多少少看出来这个绣姑娘在刘宪眼中的分量。实在不愿意洛玺如此奚落她,忙出声呵道“月平,越发不懂得事了。”

殷绣含笑摇了摇头。

“无妨,公主说得没错,绣儿一直是官家的奴婢。”

洛玺凑近她,“那你说说,你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殷绣有些尴尬,看了看身旁的慧安大师,柴娑道“月平,你看看你轻狂成什么模样了,在大师面前成什么体统。”

慧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无妨,公主能平复心中伤痛,老衲十分感怀。”

殷绣有些疑惑,“伤痛”

洛玺像者的被触及到痛处一般,肩头明显的颤了颤,一下子冷了脸,重新直身坐好。低头搅缠着自己腰间的带子。不再说话。

殷绣知道自己问到了禁忌的地方,也不好再开口了。

慧安大师松了手上的掐着的佛印。

“听说陈人修佛,修得是一个风雅世界的精神,而晋明修的佛,是他此生的寄托。公主不必再介怀,那是晋明对彼岸的决心,身死不足挂齿,更与公主无关。”

洛玺笑了笑,“大师不必安慰我,是王兄逼死了他。不过,他也是没有骨头的人,说什么对彼岸的决心,不过是不敢面对我的情罢了。”

说完,她抬起头,“我早已不念他,下个月吧,我就要入大城了,临走之间,最后来祭一祭他。”

殷绣看向柴娑,柴娑却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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