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应虹抱着花走进放映室里。

很黑，她走得很慢。黑暗带给人的恐惧是本能，应虹走了两步，有些犹豫要不要拿出手机开个闪光灯。她也没对周彩说过，自己有一点怕黑。

结果下一秒应虹就被拍了下肩膀，她手一抖，花都吓掉了。

那一下她被吓得差点尖叫出来，接着有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说：“我来接我们应虹。”

应虹喘了两口气，才小声道：“又吓我。”

“说了是来接你。”周彩找到应虹的手，看她没躲，才用一根指头勾住了她的小指，“走吧，寿星小宝贝。”

“花掉了。”应虹扯了扯周彩，蹲下要捡，周彩又把她扯起来，“看完我给你买新的，今天不要低头。”

周彩是有这个习惯。她不喜欢低头去捡东西,上课转笔玩，笔掉了，她就不要了。有时候手机不小心掉到地上了，她也是想捡不想捡的样子。

问她，她告诉应虹：因为在家里，我没有必要弯腰捡东西。

应虹沉默了会儿,还是固执地说：“我想要，我自己捡吧。”

周彩似乎叹了口气。那声音在黑暗里很轻，应虹在想会不会是错觉.然后下一秒她感觉到周彩蹲了下来，帮她捡花。

如果一个很少弯腰低头的人，在你面前因要替你捡花而弯腰，这很像一个关于爱和尊重的妥协。应虹觉得……至少在那一刻，她愿意把自己的命都给周彩。

那一天，她们看的电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荧幕很大，整个影院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坐在中间最好的位置，但谁都没认真看电影，反正应虹不记得那部电影到底讲了什么。

周彩侧着头看她。周彩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一半脸很亮，暗的那一半眼睛被衬得更亮。周彩的脸是漂亮的艺术品，她笑一下，艺术品活了，有了生命。

明明整个放映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她们声音都很小，像是怕打扰了什么。

“没人给我庆祝过生日。”应虹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如果以后你不能对我这么好了，你要我怎么活，周彩。”

“今天不要讲这么恐怖的话，以后我每一年都给你过。”周彩说完， 犹豫了下，“那以前……以前是怎么过的呢？”

周彩过去的避而不谈是一种体贴，她似乎知道需要给对方时间。她好奇怪啊，她好像把自己人生的每一步，把自己和别人关系的每一步都计划得很好。就像此刻，她肯定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对她诉说这一切。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谈论关于过去的话题。

或许黑暗真的会滋生人的勇气。应虹心想，我好像有了一个出口。

“我记不清我爸爸的长相了，他很早就死了。”应虹说，“我妈做最下流的那种生意，她开了个小理发店，白天做一种生意，晚上又做一种生意。有的时候，她在里面做生意，我还要在外面帮别人洗头。她还跟一个很可怕的人结婚了，那个人打她，也打我。我觉得我妈很贱，被打得这么惨，还是跟那个人在一起。我讨厌他们，恨得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再杀了自己。”

周彩点头，表情依旧是温柔的。她问：“然后呢。”

应虹试图把自己代入另一个人，才能把这个听起来不太愉快的故事给讲下去。

“我会强迫自己，不要去抱怨自己的家庭。我很努力地上学，读书，我想让自己脱离那个环境，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无论如何都可以，只要跟他们不同就可以了。”应虹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常常自卑，也会觉得害怕，觉得世界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好像只能努力了。周彩，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周彩没有回答自己明不明白。

她想了一下，把认真的神情送来过。

周彩说：“你辛苦了。”

“你辛苦了。可是……以后或许还是会很辛苦。应虹，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希望你用成年人的思维去看待你自己。你看，你没办法选择你的出身，但你可以选择你的人生。我当然可以安慰你，哄你开心，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人应该去面对困难，然后让自己变成更好的人，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我认为你因为这些变得更漂亮了，我喜欢你没有被打败，并且……我愿意跟你一起见证，你怎么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应虹发现自己眼睛酸了。她捂住嘴和喉咙里的呜咽声，有谁能听到这种话不想哭。

但周彩摸了下她的头发，这次的语气带上了命令：“不要哭，应虹。”

好的，我不哭。应虹转而去捂自己的眼睛。但捂住了，她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去悄悄看周彩。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应虹，听话。

因为周彩的目光很坚定，她好温暖，她像一道光。因为你被光笼罩着，所以你不可以哭，应虹。

应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勇气——她感受到那种交付。往日有的那些……那些自卑，敏感，怯懦，那些脆弱的情绪都转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力量。

“还说没有哄我开心，你说什么，我都觉得你在哄我开心。”

周彩笑了下：“话不可以这样说。我对你好，是想给你力量，让你也有勇气变得更好。因为你其实也很好，可是你的好只被我看到了，我想让你知道，你值得被珍惜。我想让你知道，能被我珍惜的你也很好，所以你需要变得更好一些，才能配得上我的喜欢。”

应虹发现自己在对方的目光里渐渐沉下心来。因为周彩的表情是镇定又温柔的，所以应虹恍然都有种错觉，好像……那些苦难的烙印似乎都不存在了。

也就是这时候，她心底忽而蔓上一种唐突的感激，她觉得周彩现在的口吻像母亲，周彩的举止像父亲，周彩的目光像伴侣，周彩还有很多身份，周彩是爱人，是朋友，是老师，是她人生的旁观者，也是她的领路人。

应虹刚要开口说话，周彩截了话头，对她说：“不要说谢谢，我们说点别的。”

应虹心想，周彩真是个上帝都比不上的妙人。

她想了下，开始没话找话说：“我们今天为什么看这个？”

周彩笑：“让你跟着爱丽丝一起游一次仙境吧。你愿意的话，以后我也把你当公主养。”

“我不用了，你才是公主。”应虹对她做了个鬼脸，“那我做那个运气好的灰姑娘吧，我不做公主，太娇气了。”

“好啊，那我客串拉你的南瓜马车。要我当一次王子也可以……”周彩一直在笑，“水晶鞋也给你买好了，在家里。”

应虹有点不好意思：“什么啊……”

“不是真的水晶鞋，就是双我觉得你穿好看的高跟鞋。”周彩说，“你就在家里穿给我看啦，鞋子很好看的。”

她们彻底放弃看电影了，她们开始聊天。应虹觉得那一晚很奇妙，似乎是从那一晚开始，她对周彩了解了更多，也因为周彩，才更深地了解自己。

她们看着彼此，像是在照一面镜子。

话题也有些散漫自由。

应虹问她：“你是本来就喜欢女生？”

周彩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似乎没办法把自己代入一个女性角色跟另一个男性相处。

“我从小是被当男孩子养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女孩子，但我被要求做一个男人。”周彩说，“我没有刻意去要求自己喜欢某个性别的人，以前上学的时候看到性格好的男生，也会觉得对方很顺眼，没有排斥感。应虹，我觉得你不该这么片面地看待自己的喜好。”

应虹头低了些：“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就是觉得男生很恶心。”

“嗯，我没有要求你去喜欢男性，我的意思是……”周彩措辞了下，“你那天跟我说，周彩，我觉得你的穿着打扮都越来越像男生了，你觉得你有一点不舒服。你记得这个吗？”

应虹点了下头，问：“你介意我说这个？”

“嗯，我有一点介意。”周彩表情很认真，“我觉得你不可以用我‘像’什么这样的字眼来定义我。我可以理解你因为某些原因讨厌男性特征，但我不希望你模糊意志。如果你认为我是女孩儿，所以我应该和别的女孩儿一样温柔、妖娆、穿裙子……那我会觉得很伤心。”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应虹也皱起眉，“我只是觉得，你在刻意让自己变得更像男孩子。我不否认有我个人厌恶的成分在，但我觉得，你是因为觉得那样会让你更有安全感，才那样打扮的。”

周彩摇摇头：“应虹，你觉得女孩子应该由什么组成？婚纱，钻石，口红，鲜花？我觉得这很好理解，你不该用单薄的定义来判断我。”

应虹摇头：“小彩，我不管别人的定义。就你而言，我总觉得你是在害怕什么。你那样真的舒服吗？我反而认为你用你讲的这些把自己说服了，你是在让自己接受这些。”

如果有击中的声音，那应该是心跳声放大后的嗡嗡回响……周彩心想，我的心跳现在像钟声，应虹在敲打我。

她们的相处中常有这样的辩论。等周彩沉默下来，应虹才试探着来拉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你不要生气，我乱说话了。我……我就是觉得你有点累，没有别的意思。”

应虹就是这样的。周彩知道过去过得不太好的人身体里总会沉淀出一些微苦的物质，有的人会把那些物质发酵成仇恨，有的人会把那些物质分解成原子，有的人还有把那些物质变成一种力量。

应虹呢？她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很静，她专注地看着你，会把你也看得静下来。她总是很专注，仿佛你在说什么她都觉得很有趣，她都愿意听。

应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沉下心来，她其实很聪明。在别人面前，周彩不可以软弱泄气，可是应虹看着她的时候，周彩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女孩儿。可以哭，可以发脾气，可以不坚毅。

那个目光很真诚，很笃定，像是在认真地，看一颗珍稀的钻石。

她们在电影的配乐里接吻。

是谁主动的，在那一刻也并不重要了。应虹只记得，她吻周彩，周彩的嘴唇很软，嘴里有甜味，周彩爱吃糖，嘴里总是甜的。

她亲吻周彩，那感觉更像是亲吻黑暗，她看不到周彩，但她能感觉到，黑暗把她，把周彩都打碎了，她们身体的阴影在黑暗里拥抱着，像是影子在拥抱。

周彩问她，“会疼吗。”她顿了一下，“我吻你的时候。”

应虹听到自己的心跳。她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有点麻，还有些痒。

“疼。”她听到自己说，“你吻我的时候，我开心得浑身都疼，我好像在发抖。我说不清楚，好像是一种奇妙的……想要的感觉……”

周彩说，是吗。

她说，你过来，坐到我的腿上。

或许吧，或许是周彩的声音在操控自己的身体。她的裙子被褪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荧屏，上面的爱丽丝正看着自己的手，表情仓皇，下面是英文原声的翻译：时间是小偷，也是恶棍。

是啊。应虹心想，时间就是小偷，时间把快乐的分秒偷走了，时间把痛苦的时光延长。时间奇奇怪怪的，时间在她们做的时候，总是模糊不清，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

周彩说：“没有人会看到，我让他们关掉了监控了，可以叫。”

应虹问她：“周彩，为什么大家喜欢做这个。”

周彩想了一下，她答：“可能是因为寂寞。”

应虹偏头想了想，“可是，我们不是因为寂寞吧。”

“当然不是。”周彩去含她的耳朵，“你想想，我们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我不可能在你看我一眼后，能控制住双手不去抱你。我不可能在我们拥抱后，控制住我的嘴不去吻你。我不可能在吻你以后，控制我的腿不软。我控制不住，我想吻你的手指，闻你的味道，你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吸引和美好，也是生活的解药。

“我不明白。”应虹小声说，“我以前觉得，男的那东西长得好丑，我都到了……想到就觉得很恶心的地步。为什么她们会喜欢被那东西弄？我每次想到那个画面，感觉和拿一把刀子往里面捅差不多，我觉得很恐怖。”

周彩笑她：“你为什么要在我们做这个的时候跟我讲这个，我恶心吗？”

“没有。”应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但她很热，“我是奇怪，为什么我会想要你。”

“是啊，为什么啊。”周彩继续笑她，“为什么会这么烫，还这么…。”

如果。如果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事，那件可怕的事。如果必定发生那样的事，那么，在周彩的手和丑陋的器官之中，应虹选择前者。那种困惑曾经是羞耻又令人作呕的无意义行为，但周彩的头发跌落在她的肩膀上，很舒服，痒痒的，像是夏夜拂过肌肤的一阵风。那阵风很舒服，把难堪的回忆都吹走了。

周彩的手把黑暗冲破了，划在应虹的皮肤上，有一些流动着的渴望似乎就要冲开皮囊的束缚。

电影咿咿呀呀地唱起BGM。看，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里，应虹似乎也啪地一声和那个爱丽丝一起跌入梦境中。那个世界里有红皇后，有白皇后，有疯帽子，有难以抵御的时间（《爱丽丝梦游仙境》2的主题是时间），有一切不合常理和难以言喻的奇妙温柔。

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应虹感觉到心脏在极速跳动，她迷迷糊糊地回想……今天她真的很开心，她在一个周彩做给自己的梦境中。

应虹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耳朵里全是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她开始放弃自己，放弃去想，只享受此刻。心跳声太响了……她努力去分辨，才发现，原来那心跳声不是自己的，而是紧紧抱着她的……

周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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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会，有一点虐。比较好奇，还有人看吗？有的话，我们来商量一下你们理想的更新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