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第八章

应虹觉得自己开始在乎周彩。

她也忘了是哪天开始的，但真的越来越在乎了。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她们每天一起吃饭，周彩一定固执地要坐在她的肩侧、身边。或许是因为周彩总是会买一些她没见过的零食吃食给她，然后说‘不要啊，不要丢掉就好啦’。或许是因为周彩愿意陪她坐地铁，无聊地循环那些固定的线路，一趟又一趟。

或许是因为周彩给她展开了一页新的人生。

周彩陪着她，过渡了应虹18岁这一年的很多次‘第一次’的体验。

比如，第一次看动漫。

应虹接受新事情的过程很慢。以她的认知能力而言，她其实无法理解那部动漫的世界观和主角的想法，更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叫的女孩为什么有一头绿色的头发，虽然挺好看的。

她觉得如果问周彩，或许对方会觉得自己很无知，所以她只是认真地在看。

周彩也习惯了相处中这种安静的模式。应虹盯着画面，她就盯着应虹，并不觉得无聊。

盯得久了应虹的耳朵会红。但应虹不会说什么，等实在不好意思了才会把头转过来，用带着一些埋怨的目光看周彩一眼。

等周彩对她笑一下，应虹的耳朵会更红，再把脸转回去，转得很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不舍，所以动作才这么慢。因为慢，所以周彩总能够在那个很慢的间隙中在脑中快速地思考很多可能性——是摸摸应虹的脸，还是碰碰她的耳朵？或者摸下她耳垂上的红痣，好像也可以。

但那也只不过出现在脑中而已，周彩从没有伸出过手。她觉得，一定是应虹的动作不够慢，如果再慢一点，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真的伸出手了。

今天也一样。应虹盯着电脑上绿头发的，周彩盯着身边黑头发的应虹。

周彩晃着凳子，看了一会儿。宿舍里只有电脑里叽里呱啦的日语台词，和她们头顶上不停转动的风扇。风扇旧了，转动的时候有会令人心浮气躁的响动。和着夏天的汗水，总让周彩觉得有些躁动。是风扇太吵，还是天气太热，还是应虹端正的坐姿，挺直的背脊，光洁的颈让她燥热？

说不清。

周彩看着应虹耳朵上那颗红痣，越看越烦，索性把视线移到了屏幕上，看下面的中文字幕。

画面里的动漫人物在说：“——如果幸福是有形状的，会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和玻璃一样吧。”

周彩把头搭到了应虹的椅背上，虚虚靠着应虹的肩。

屏幕里的人还在说：“因为平时不会察觉，但它确实存在着，其证据就是，只要稍微改变观察的角度，他就会反射出光芒，比任何事物都更雄辩地论证自己的存在——”

应虹没有动。周彩闻到应虹衣物上夏天的味道——汗水，肥皂，女生微微的体香。

“——温馨的世界就在咫尺，在透明的玻璃里。”

周彩静静地盯着字幕的变化。

“——一直到永远。”

周彩在心里重复了一次这句台词。她突然觉得有点困了，或许是中午太热了，听着叽里呱啦的日语，她有些昏昏沉沉。

等周彩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应虹用肩膀碰了下她的脸，小声地把她从快要坠进的梦里扯回来：“周彩，电话在震动。”

她抬起头，拿起桌上震动不停的手机。本来打算就在这里接，等看到来电人的名字后，她微微皱了下眉，才拿起手机走到寝室门外，顺便带上了门。

“小彩。”

周彩听到手机里那个粘腻的女声，只很淡

地回了一句，“怎么了，妈。”

“什么怎么了，你总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问问你的情况啊。”郑敏的声音总是软绵绵的，“之前不是跟你爸商量了在你们学校旁边给你买了个公寓吗。妈妈是要跟你说，你有空回家一趟，挑你爸在的时候回来，我把钥匙给你，你就当着爸爸的面好好谢谢……”

“我说了我就住宿舍。”周彩有些不耐地打断了郑敏。她跟郑敏说话的时候语调十分不耐烦，和平常反差很大。话出口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周彩闭了闭眼，这回语气软了些，“妈，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就住宿舍。”

郑敏那边静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小彩，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

走廊空空荡荡的。

这个点的女生宿舍大多人都在睡觉。周彩脚步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她穿过走廊，走到尽头的那扇窗前，抬起头，恰好看到学校对面架起的高铁穿过眼前。

她含糊地，和从前一样地回应郑敏，“我明白，妈。”

“我觉得你不明白。”郑敏说话娇娇柔柔的，但吐出来的字眼总是绵里藏针，扎着人疼，“你要是明白，你就应该听话一点。小彩，有些东西你不争，就会变成别人的，这句话我都说烦了。妈妈今年已经37了，我能为你做的已经不多了，很多事情我希望你能主动一些，不要把妈妈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拱手让给你弟弟。”

周彩看着高铁的尾巴慢慢走远。她看了看天，觉得今晚可能又要下雨。

又要下雨了。

“我知道。”周彩应得很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窗上那个坏掉的扣环，“我尽量。”

郑敏笑了一下，“在学校也别委屈自己，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一直懂事，都上大学了，也该过得宽松些，轻松一点。我跟你爸提过了，他也说了，给你的卡你随便用就是了，以后我们都不问。”

过得轻松一点。

周彩突然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闭了闭眼，草草说了一句我先挂了，就切断了那令她窒息的声音来源。

怎么过得轻松一点？上了大学，成年了，她也还是不自由，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不能离开郑敏。郑敏只有她了，她还能去哪里？

轻松吗？看上去确实挺轻松的，那男人有得是臭钱把郑敏吃得死死的，他能让郑敏过得轻松。人在轻松的环境里待得久了，就容易生出别的念头。一开始只想要吃饱，之后就想要吃得多，再演变成想吃得好，吃得有档次，吃得让别人羡慕。不仅要让自己吃得有模有样，还要保证让自己的儿子女儿也有得吃，还会贪求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挨饿……

人都是这样。

心里那种厌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升腾的？周彩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她小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是个闷葫芦。那时候她刚被带到那个男人家里，那个大房子里的一切她都觉得陌生冰冷又可怕。她不敢说话，对着那个男人更是笑不出来，郑敏就在餐桌上一边甜甜地跟那男人说话，一边狠狠地瞪她。

周彩害怕郑敏那种眼神。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听话，等晚上郑敏有得是办法让她听话。

好在后来她也学会了怎么笑，还能笑得让别人看不出来她不想笑。郑敏要她八面玲珑，要她长袖善舞，要她争要她抢，要她比男孩子还厉害……也不知道是郑敏成功，还是周彩有天分，反正她学会了让别人喜欢自己，学会了怎么去接受一切恶心的，腐烂的，不堪入目的现实。

“——周彩？”

她抬起头，看到应虹站在宿舍门后喊她，声音很轻。应该是见她出来太久，出来找找她。

周彩看到应虹的那瞬间才觉得心里那口浊气顺了出来。这夏天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烦闷，她好像也只能在应虹这里找到点清净了。

别人都太吵了，怎么能那么吵。应虹多好，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在周彩心里也胜过万语千言了。

周彩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和表情，才迈步走向应虹，走向那扇代表幸福的520。

应虹暂停了动漫的界面，似乎就是停在周彩离开时的那个片段。白色的电脑旁边有一袋荔枝，是昨天她们回来的时候买的。

周彩也不太爱吃这东西，只是荔枝刚上市，回来的时候应虹多看了几眼，她就没想别的，走过去买了。

她没指甲，剥得也不得要领，剥了一个溅得自己满脸都是荔枝水。

应虹估计是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把周彩手里那个饱受摧残的荔枝拿了过来，手指灵活地动作破开皮，白色的果肉从暗红粗粝的皮里露了出来。

应虹把那白色的果肉递到周彩跟前，自己又拿了一个，接着剥。到后来她们也没说话，就沉默着剥一个吃一个。应虹总是先给周彩一个，然后才自己吃。

周彩就盯着应虹灵活的手指看，看她剥开荔枝的皮，取出白色的果肉。

其实以前郑敏也这样剥荔枝给她吃过，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有那么一刻，周彩觉得应虹剥开的是自己。

她愣了个神，就忘了去接应虹递过来的荔枝。

等晃过神了，周彩又突然不想伸手去接了。

她看着应虹有些疑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喂我嘛，应虹。”

应虹愣了一秒，手就僵在周彩面前，不退不进地。

周彩没动，就等着应虹的反应。她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无论对方是接受还是拒绝都会令她觉得兴致盎然……逗弄应虹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就很有趣。

结果应虹把手抬了起来，真的就把那白色的果肉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她们凝视着彼此。

周彩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说不清是那该死的风扇的声音吵，还是自己的心跳吵，还是有一些快要破土而出的情绪在脑中呼喊的声音更吵。她只确定一件事，面前的这个女孩——对，就是女孩子，女孩子，只能是女孩子。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愿意把剥开的第一颗荔枝，留给自己的人。而那个人，也必须是个女的，必须是像应虹这样的女的。和自己一样的女的——

让她觉得安全的，舒适的，看上去冰冷但其实给了她一些安慰的，女孩子。

女孩。

周彩张口把那颗荔枝含进嘴里。

她还盯着应虹的眼睛，没有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在应虹把手收回去之前，周彩伸手握住了应虹的手腕——

随后她含住了应虹的手指。

她感觉到应虹浑身震了下，但没有动，也没有把手收回去。她只是看着自己，目光里带着一点惊愕，不解，还有一些茫然。

周彩笑了下，就迎着应虹的目光，拉着对方的手，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地去舔应虹的手指，舔她指尖沾上的荔枝水，往下，又滑进指缝间。等应虹五指都润湿以后，周彩才嚼着嘴里的那颗荔枝，亲了亲应虹的指尖。

周彩的目光依旧纯然，直直地撞进应虹的眼里。她目光和嘴角都带笑，带着热气，落在应虹微微发颤的，湿润的手指间。

她把果核吐出来，看着应虹，很慢地说了一句：“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