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第三章

那一晚下了雨。

那场雨不仅浇灭了天气的酷热，也浇熄了周彩对于自己大学生活开端的热情。

应虹是那场雨吧，周彩听着雨声的时候就这样想。这女的，性格就像那种连绵的雨，总下不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晴。

即便看上去很正常，和应虹说话吧也勉强算得上是有来有往，可一聊起天，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断掉，再接不上，也无法延续。

应虹和人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用心感受对方的情绪，只是在单薄地回应声音，并没有从自己的角度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

那不是交流，所以周彩觉得很烦。她不知道应虹是本身如此，还是讨厌自己。

来学校以前周彩和自己身边的人炫耀了一圈自己住在520号宿舍，毕竟是个听上去有幸福含义的数字。

周彩当时也觉得这个宿舍一定会给她带来好运，但她没想到她唯一的室友会让这个宿舍的气氛如此沉闷。

应虹拒绝一切。

约她去吃饭，她不。

约她去逛逛学校，她不。

约她一起去隔壁宿舍串串门，她也不，她什么都不。

周彩活了18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交际危机。

等到了晚上，天黑下来，雨也不停。她们就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情，空气里都是浮动的尴尬。

当然也只有周彩一个人尴尬罢了。

应虹自己其实觉得这样相处很正常，她喜欢安静，也一直都是个安静生活、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人。她不打扰对人，也不喜欢别人来打扰自己。

周彩无聊，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瞅应虹。

应虹正戴着耳机安静地看书。

书是高三毕业的时候，班主任送给她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她正看到一句：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里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然后她的后背就被戳了一下。

应虹还在心里咀嚼这句话，就呆呆地转过头去。

眼睛抬起来，就对上了周彩明亮的眼睛。

迷失的人迷失了－－

应虹摘下耳机，也没问周彩为什么戳自己，就用眼神询问对方怎么了。

周彩手里递过来一盒东西。

“之前QQ上跟你说了，去日本玩回来会给你带礼物。当时也拿不准你会喜欢什么，在浅草看到有卖手工巧克力，就买了一些……我尝过了，味道不错，你尝尝，如果喜欢吃就再去我那里拿，诶那个抹茶味的特别好吃……”

应虹愣了几秒，没有接。

她避开了周彩的目光，“我……我不太喜欢吃巧克力，你还是……”

但对方显然不打算让她拒绝，直接动作利落地把那个冰凉的铁盒子放到了应虹翻开的书上面，“你尝尝看吧，不喜欢就丢了。反正我是送你的，送你了你怎么样处理都无所谓。”

这话的意思就是无论如果都要给，应虹听出来了。周彩语气带着点赌气和不满，似乎很不悦。

生气了，应虹心想，又叹了口气。

算了。

她盯几秒那盒巧克力，又看一眼周彩，才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听到一声谢，周彩面色这才缓了点，也不绷着了，“你以后别那么客气就行。”

太难缠了。应虹心里继续叹气，回道:“嗯，我就是……不太会和别人相处，你不用太在意的。”

周彩听完笑了下，随即语气郑重了些，“不会，你不难相处，我还怕你觉得我难相处……应虹，我是第一次住校，集体生活是头一次，一点经验都没有，你多担待我啊。毕竟住在一起，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冒犯你，不舒服，或者你有什么不喜欢的举止，先告诉我，我们提前说好，就避免闹矛盾。”

不喜欢的举止？

应虹只是不喜欢‘别人’。

但她还是嗯了声，“我懂你的意思，相互尊重就可以。”

她们说话间周彩直接一把将凳子拖了过来，坐到应虹身边，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这个举动让应虹很意外，但她不知道怎么阻止。

接着周彩凑近了一些，把头虚搭在应虹肩膀前，探着去看应虹手上翻开的书，懒洋洋地问：“你看什么书啊？”

传过来的先是体温，然后是体香，最后是鼻息。

应虹下意识屛住了呼吸。

她不敢看周彩，就盯着书边上那盒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说：“是《挪威的森林》。”

但屛不了多久，人需要空气。等她闭气闭到胸口有些闷痛后，就只能放松身体，慢而深地遵循本能去呼吸－－

呼吸。

呼吸。

呼吸周彩的味道。

周彩之前洗过澡，身上挺好闻的。说不清楚那香味是洗发露，是洗衣液，还是她本身。

总之是舒适的、柔和的香。

“我看过这本。”周彩笑了下，“我啊，以前高中不爱学习，上的又是私立学校，学校不让带手机，没别的娱乐，上课不想听课就基本都在看书。当时看得又乱又杂，什么都看一点……这本我印象还挺深，因为它的扉页上面写的是——‘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

说着周彩就伸出手去拿应虹的书。动作时周彩的手臂无意地碰到应虹裸露在外的小臂皮肤－－那个触碰让应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脑都麻了一瞬。

应虹不喜欢别人碰她。

她讨厌和别人靠太近，如果……碰她的是男人，应虹甚至会浑身发抖，会浑身痉挛，想吐，窒息。

女生碰自己的话要好一点，但应虹依旧会生理性不适。这毛病从哪一天开始的，应虹不记得了，好像已经很久了。

或许不是某一个特别的日子突然开始的，似乎……一直如此？其实应虹也记不清了。

大概是因为往昔她记忆中……那些恶心的情景反复出现后量变的促就，一点点一滴滴地浇灌心中的防备和恐慌，而最后的果实……就是现在这个阴郁沉闷的自己吧。

她害怕别人伸出的手，害怕触碰，害怕所有感情和关系的开始和结束。

没有必要的开始和结束。反正都会……消逝不是吗？

但现在要让周彩知道自己是这么奇怪的人吗？应虹不想，何必自讨苦吃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怪人，碰一下都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

应虹忍着心里的不适感，下意识把凳子往边上挪动了一点，接周彩之前的话，“你看过这本书啊。”

“嗯，应该是高中的时候看的……其实我看书，只会对一些很喜欢的片段有记忆点。”周彩拿着那本《挪威的森林》，翻得很随意，“这本书我都快忘了讲什么了……但似乎是讲的一个男人和好多个女人的故事？”说着周彩笑了下，“这本书在我脑中的记忆……好像讲的是一群迷失的人。”

她真的看过，应虹心想。

她说:“对，是讲迷失。”

周彩想了一下，又把书往后翻，“我记得里面好像里面有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她以前是个音乐老师是吗？好像有个片段是说……她在教一个小女生钢琴，那个小女生似乎喜欢她，就在去那个女人家里学钢琴的时候，引诱她和自己……”

应虹一下子打通记忆。

是那个片段。

13岁的女孩子引诱自己已经结婚的钢琴老师，在钢琴前告白。

她亲吻老师的嘴唇，解下对方的里衣。她抚摸，诱哄，用眼神，语气，动作；用吸引，纯真，直率和果敢说：

“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然后那个13岁的少女蹲下，拉下了石天玲子的身下的防护，把嘴唇送上去……

是那一幕。

应虹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情绪似乎瞬间冲到了脸上，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连忙打断周彩，语气都有些结巴：“那个钢琴老师的名字……叫石田玲子。”

她的音调高了一些，周彩被打断，觉得有点意外。

然后周彩就看到应虹很不自然的神色，不知道是在闪躲什么。

“嗯，好，叫石田玲子。”周彩很慢地点头，盯着应虹的脸问，“她叫什么不是很重要，可是……应虹，你为什么脸红了？”

周彩这话脱口而出，像膝跳反射一样自然，说出来其实自己都吓了一跳。话有点轻佻，语气也有些怪，她自己也察觉到了。

应虹没有脸红，只是耳尖有点红，周彩是乱说的。

“这本书写得挺好的。”周彩自己接下了话，掩饰尴尬，她把书合上重新放回应虹桌子上，“我记得……那个石田玲子吉他也弹得很好是吧，书的后面好像一直给男主角弹吉他，弹了很久，很多首。好像他们一起弹吉他，喝葡萄酒，抽烟，聊天聊了很久。应虹，我有没有记错？”

没有记错，应虹小口呼吸着，在心里说。

他们弹了50首歌，为了祭奠一个死去那个女孩。等弹完第50首之后，他们开始在房间里做/爱。

应虹点头，说:“对，你记性很好。”

周彩闻言就笑了，随即又说:“应虹，我也会弹吉他。等我以后把吉他从家里带过来，把我会的都弹给你听听看，我们也像书里面那样一边弹琴一边聊聊天怎么样？”

说完她脸上的笑加深了一些，把笑送到应虹眼底，依旧明朗。

应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开口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现在不确定周彩有没有看过这本书了。

周彩挑眉，还是笑着看她。

那个眼神很无害，依旧是亮的。

周彩说:“知道啊，怎么了？”

应虹哑口无言。

她只能压下心跳，努力去忽略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手微微抖着……把那本《挪威的森林》和那盒巧克力放进抽屉里，再不敢去看周彩一眼。

“我不喜欢听吉他，你找别人听吧。”应虹语气淡淡的，“我睡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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