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夏天,宋玉章入学了。
清溪是个小地方,小镇上就一所私塾,小樱桃交了学费,宋玉章便斜背了个布包去上学了。
学堂很小,由三间大瓦房拼凑而成,夫子只有一位,据说是个落榜秀才,姓阮,四五十岁的年纪,留了一把山羊胡子,手上攥着把戒尺,满面肃然。
宋玉章同这位夫子初次见面,夫子那两撇山羊胡子就高高地翘了起来,“哟,这么漂亮的男娃娃。”
对此,宋玉章波澜不惊,他已经五岁,早知道自己漂亮可爱,很沉稳地一弯腰,“夫子好。”
夫子见他又漂亮又有礼貌,顿时心中大悦,拉着他的手去往中间的教室。
教室内熙熙攘攘地坐了十几位学生,学生们年纪有大有小,犹如一捆参差不齐的叶菜,正在嬉笑打闹,听到夫子在走廊上刻意“啪啪”作响的脚步声后才各回各位。
众人装模做样地坐端正,眼睛都向门口瞟着。
阮夫子进来了,手里还牵着个小男孩子,男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身量,穿了件雪白的小衬衣,一条黑色的背带裤,脚上还穿了双油光锃亮的小皮鞋,走路的时候腰板挺得很直,侧脸是说不尽的好看精致,全然就是位小少爷。
众人都看呆了。
阮夫子向目瞪口呆的众人简单介绍了一番后,便叫宋玉章在头排的空位坐下。
宋玉章毕竟年龄还小,在位置上坐下后,一下就消失了半个人,只露出一张白里透红花瓣似的小脸蛋。
阮夫子笑得又翘起了山羊胡子,和颜悦色地抬手道:“谁来给这位小同学找一副合适的桌椅?”
教室内炸开了锅,都抢着要出去帮忙。
对于教室里的混乱,宋玉章很平静地拉了下自己的小背带,内心不骄不躁,只隐约有些小得意。
他就知道自己招人喜欢。
宋玉章成了整个学堂里最小的孩子,比他大一点的都已经七八岁了。
上学费钱,镇上有钱的都请了老师上门教,来私塾上学的都是中不溜的,家里没多少钱从小孩五岁就开始供,一般都是要七八岁才进学堂。
小樱桃自己虽然大字不识,但生的孩子从小看着就聪明,她想让宋玉章学好,所以早早地便将宋玉章送到学堂来读书。
头两天,宋玉章在学堂里活成了个小明星。
他岁数小,所有同学都将他看作小弟弟,更何况他还生得如此可爱,自然是博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宋玉章对此也是安之若素,同学要给他吃什么,他都拒绝不吃,因为怕自己会显得很馋。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风向似乎就有所不对了。
有位个子很高,十多岁的同学走过他的课桌时,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表情上来说是眼歪口斜,很是刻意。
宋玉章正在给自己的新毛笔捋毛,没有看到。
这一节课要写大字,夫子教课虽然是一把抓,但对于这些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倒也是因材施教,各自写各自的字,宋玉章学的时间不长,小手握着毛笔规规矩矩地写夫子要求的“横”和“竖”。
他写得很忘我,因为小樱桃天天同他说要他好好念书,以后考状元。
宋玉章写得满头大汗,写出了两页很齐整的横竖。
写完之后,宋玉章刚放下毛笔,阮夫子便抽了他桌上的纸,将那纸面向教室,大声呵斥道:“瞧瞧你们有些人,学了几年的字了,连个五岁的小孩都不如!”
阮夫子将学生们都痛批了一顿。
其实也未见得宋玉章的字真写得很好,阮夫子就是时不时地要责骂自己的学生,给他们“收收骨头”,以免懈怠,这是他的教育手段,骂完之后,便叫众
人重写,放下宋玉章那张纸,阮夫子便施施然地出去过烟瘾去了。
刚教训完学生,将他们吓住,至少能清闲半天,这是阮夫子一贯的经验。
哪知阮夫子出去不久,教室后排便传来了一声轻蔑的嗤语声。
因为说得很轻,只在周围的人中间引起了些许波动。
这波动由远几近,终于是刮到了宋玉章这儿,宋玉章正在拿手帕擦汗,预备要写第三张大字,他右侧七岁的同学便冲他“诶”了一声。
宋玉章扭过脸,扑闪了两下长睫毛。
那同学满脸求知的好奇,“宋玉章,听说你娘是婊-子,是真的吗?”
宋玉章经常听到“婊-子”一词。
马既明爱说。
对于马既明在家里的身份,宋玉章一直都是有些一知半解,他虽然很聪明,但对于世事的理解还很局限。
对于“婊-子”的含义,入学之前,因为宋玉章曾想要“当婊-子”,小樱桃同他有过交流。
小樱桃自己也解释不明白,只告诉宋玉章“婊-子”是不好的。
宋玉章沉吟片刻,为了维护小樱桃,他对那同学道:“不是。”
那同学“哦”了一声,扭头就去跟身后的同学说话。
宋玉章回过脸,发觉教室里的同学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都在看着他议论纷纷。
宋玉章兴趣缺缺地扭过脸,叠好了手帕放在口袋里继续写字。
等到放学的时候,小樱桃坐着黄包车来接他。
正值盛夏,小樱桃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旗袍,乳白色的高跟鞋,玻璃丝袜在旗袍岔口若隐若现,她梳了个妇人发髻,乌发团团下一张圆脸蛋笑得很快乐,手里提着一扎点心向宋玉章晃,“宝宝,这儿——”
宋玉章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上学饿了吧,”小樱桃将他抱在膝头,“妈妈给你买了栗子酥。”
“谢谢妈妈。”
小樱桃探身冲学堂门口那群孩子招了招手,小孩子也冲她招了招手,几个大男孩子却是板着脸一脸不屑。
等黄包车载着母子二人离开之后,那大男孩子很威严地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向众人斩钉截铁地宣布道:“他娘就是婊-子,我娘说的。”
纸是包不住火的,事实就是事实,宋玉章的否认也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很快,学堂里的众位同学都一致的肯定了这新同学并不是什么高贵的少爷,而只是个婊-子养的,他之所以每天打扮得那样漂亮,兴许就是为了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其实除了那几个大孩子外,其余的小孩子也不大懂什么是“婊-子”,只晓得那是骂人的话,而且得是骂得很肮脏的,这样肮脏的话,他们说都不敢说,宋玉章的娘却直接做了,那可实在是太恶心了。
因为宋玉章年纪小,众人并未作出欺负的举动,只是不再理睬他,婊-子生的,不配同他们交朋友。
宋玉章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受到了冷落。
从小到大,宋玉章一直都是受人喜爱的,小樱桃自然是最宠爱他,家里的大师傅还有婆子也喜欢他,就算是马既明,也没有真的打骂过他。
宋玉章心里倒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失了人心。
婊-子当然是不好的事情,他娘做了不好的事,所以这些人就不喜欢他了。
宋玉章不大能理解。
他的性情里有些对人不对事,在他看来,小樱桃就算做了不好的事,他依旧是会替小樱桃隐瞒遮掩,也绝不会去怪小樱桃。
那可是小樱桃啊!
宋玉章暗暗决定,既然他们不理他,那他也不理他们了。
宋玉章在学校里独来独往的事不久就被小樱桃知道了。
阮夫子
对于小樱桃的“职业”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他没有放在心上,有教无类嘛,钱又不咬手,而且小樱桃还额外给他买了许多烟卷,为的就是希望阮夫子对宋玉章多多关心。
听说宋玉章在学校里同人毫无交往,小樱桃便有些着急,晚上接宋玉章放学时,带上了不少热腾腾刚出炉的点心想要去收买那些小孩子,她自己馋,便以己度人,觉得小孩子们也都会禁受不住诱惑,吃人嘴短。
黄包车停在暗处,小樱桃撩起遮阳的帘子看向学堂门口。
宋玉章第一个走出来。
他斜挎着暗黄色的小布包,手掌拉着布包袋子,上了一天的课,身上还是干净整齐,嘴角要翘不翘的,似乎在笑。
身后有同学走出来,对宋玉章都是视而不见。
宋玉章也不理会,稳当地站在台阶下等人。
那些孩子们走来,小樱桃躲在车内,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说话。
“婊-子生的……脏得很……”
“我娘也说了,别同他沾上。”
小樱桃呆愣了一会儿,往后闪了闪,不敢露脸了。
等到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她才灰溜溜地过去,牵了宋玉章的手便跟做贼一样往黄包车上跑。
宋玉章踢踢踏踏地跟着她的脚步,一靠近黄包车边动了动鼻子,他闻到了巨量的甜美味道。
黄包车座位上堆着几个纸包,外头油纸红艳艳地包着,是许多点心。
小樱桃怀抱着宋玉章回去,母子两人没吃晚饭,将几袋点心吃个精光,小樱桃吃得快要撑死了,手掌抚摸着肚子,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怀了个小宝宝一般。
当然这只是错觉,生宋玉章的时候她受了些罪,接生的婆子是有经验的,断言她不能再生。
小樱桃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只要宋玉章这一个宝宝就够了。
“哎,”小樱桃垂头丧气地打了个饱嗝,“妈妈对不起你。”
“为什么?”
小樱桃手指头摸了下旗袍边角的蕾丝花边,羞愧得像个小孩子,“妈妈不好呀。”
“不好?”宋玉章想了想,歪了脑袋,“是做婊-子吗?”
小樱桃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拉了宋玉章的小手,“都怪妈妈没本事。”
宋玉章小手拉着她的手,“那以后不要做了。”
“不做……不行呀……”
小樱桃小声道。
宋玉章低下头晃了晃两条小腿,思索良久之后,他道:“等我长大了吧,等我长大,考上状元有出息,你就不要做婊-子了。”
小樱桃笑弯了眼,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好呀。”
“其实也没什么,”宋玉章安慰道,“我觉得你挺好。”
“真的?”
“真的。”
小樱桃搂了他,在他头顶柔软的头发上很开心地亲了一下,“我们宝宝最好了!”
翌日,小樱桃便带着宋玉章去买了身新衣裳,上照相馆拍了张照,照片几天后洗出,小樱桃抱着穿了海军男童服饰的宋玉章,她笑微微的,宋玉章反倒看着很庄重。
小樱桃拿着照片给宋玉章看,“看我们宝宝多好看,谁不理你,谁就是大笨蛋。”
“你也好看,”宋玉章投桃报李,“谁说你坏,他也是大笨蛋。”
母子两个手拉着手,窃窃地一起笑了,快乐地说着这世上所有人的坏话,喜滋滋地一同牵手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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