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传宗,我在问你话。”
一向一板一眼问什么便答什么的人头一回答非所问道:“如无意外,外头那些法币还可支持银行运转五天,五爷,您有五天的时间可以逃回英国,您出生在英国,属于英国公民,想要返回英国是很容易的事。”
宋玉章静静地看着柳传宗,手脚的温度一点一点变凉,他声音轻缓道:“柳传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里的钱,去哪了?”
“爸爸给我们在花旗银行留了三千万美金。”
听了宋齐远的话,宋晋成与宋业康又是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是相似的惊喜与疑惑,原本最水火不容的两人此时倒不知不觉惺惺相惜了起来,宋晋成道:“这话什么意思?”
宋齐远面色疲倦地望着远山,缓缓道:“半年前,爸爸挪用了银行里的钱去购买美国的股票债券,你们应该也都知道,那段日子股票债券跌得非常厉害。”
宋齐远虽然不知道宋振桥忽然找寻私生子是何意图,但他一向厌倦父亲这种操控一切的独断,也未曾觉着宋振桥是出于任何亲情的原因。
必定是有什么利益上的考量。
至于什么考量,宋齐远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宋振桥对儿子利用管教居多,慈爱真情甚少,宋齐远早早看清了这父亲的真面目,又眼看兄弟们全是父亲手中的傀儡,便只想远远地逃开。
于是当宋振桥住进医院后,宋齐远无意间在宋振桥书房的传真机里收到伦敦传来的“宋玉章进行马术比赛时坠马受伤,必须留在英国修养一年以上的”的电报时,他便偷偷将那封电报藏了起来,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免得宋振桥把个断手断脚的可怜人哄回家,家里再多一个被牵制利用的傀儡。
然而叫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宋玉章竟然出现了。
这宋玉章俊美非凡左右逢源,并非是什么简单货色。
宋齐远原想揭穿,不过他冷静下来一想,觉着一个一心想利用儿子的父亲同一个贪婪的骗子倒是挺相配,他又管那些事做什么呢?横竖这宋玉章是真是假,宋振桥根本也不在乎吧?不如就在一旁看着这到底要唱得是哪一出戏。
冷眼旁观地看着戏,他却忽然被拉入了局。
“我没病。”
躺在病床上的宋振桥直接承认了。
“这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住在医院,是为了叫大家都相信我病了,现下海洲所有人都知晓宋家有位五公子很受我的偏爱,我会将银行交给他。”
宋齐远听着宋振桥平静地将自己的计划向他交待。
其中阴损狠毒之处,真叫他对这父亲愈加的刮目相看。
宋齐远目光凝视着宋振桥,缓缓道:“虎毒不食子。”
“你说的没错,虎毒不食子,他是英国人,只要他一回英国,这里的人便拿他没法子了。”
“到时候你们只管将事情全推到他身上,就说是他卷款跑了,花旗银行那三千万美金账目上我已派人做得干干净净,不会有问题,我将这些钱都交给你,待风头过去之后,你拿着这些钱想法子东山再起,别叫这个家散了……”
宋齐远面色麻木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受你的差遣,我可不是你那两个听话的好儿子。”
宋振桥笑了笑,红润的面上神情悠远,“我不是差遣你,我是希望你能完成我的遗愿。”
“遗愿?你不是没病么?”
“五爷您很有本事,”柳传宗平静道,“能说动沈成铎将资金注入咱们的银行,然而事情一旦成型,金库里的亏空必然暴露无遗。”
“我给他赔命。”
“药已经掺在里头了,”宋振桥手指了胳膊上连接的针头,看向面色震惊的三儿子,极为从容地笑了笑,脸上已经浮现出淡淡的青色,“齐远,只这一回,你难道还不肯听我的话吗?”
“老爷没法子,只好先走一步。”
柳传宗缓缓道:“五爷,可以说是您逼死的老爷,老爷说了,也算是他给您赔了命。”
宋玉章听完后,对柳传宗说他逼死宋振桥的言论毫无动摇,“所以钱呢?!”
柳传宗看向宋玉章,古井无波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五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钱去哪了呢?”
“……花旗银行中的全部存款归第三子宋齐远所有……”
昨夜律师的话忽然返回耳中,宋玉章如梦初醒,又犹如当头挨了一个闷棍,险些快要站立不住。
没关系,不要紧,他闯荡江湖这么些年,什么事没见过,不必慌张……宋玉章手扶住了墙,背对着柳传宗,缓缓道:“所以这间银行,就只是个空壳?”
“那倒不是。”
“准确来说,这间银行是一张欠条,上头已经签上了五爷您的姓名,您现在只剩一条路,就是在五天之内回到英国,剩下的事您就不用管了。”
宋玉章沉默不言,他的脑子实在是有些转不动了。
一念贪欲起,谋划心计,百般筹策。
他一向不好赌,深知越是想赢便越是容易输得彻底。
然而他却无法真正地戒赌。
尤其是当那赢家的筹码大到可以遮掩住他的视线时,他便无可自拔地深陷其中了。
好,这么些年,他也骗过不少人,得过不少钱财,这一回终于是自己也被彻彻底底地玩弄了一回!
不是没有疑心,不是没有警惕,只是贪欲与好胜的心压倒了一切,眼中便只看得见他想要的那一样东西。
谁知这东西抓在手心里,才看得清那真面目原来是淬了毒的腐烂之物。
“多少钱?”
“您指的是?”
宋玉章转过身,面色平静,“这张欠条上欠了多少钱,我这负债的总该知晓吧?”
柳传宗此时倒真有些敬佩他的心性了,到这时还未发狂或是六神无主,“三亿美金。”
听了这天文数字,宋玉章竟是毫无感觉,甚至还笑了两声,他推了下墙借力站稳,往外走到了那间装有法币的屋子,满屋子的法币如今也不知道能换多少美金……他抓起一把法币,回身掷在柳传宗的身上。
“拿去给自己打副好棺材吧!”
“这事我不打算告诉老四,怕他会坏事,”宋齐远手背在身后,略皱着眉道,“这几日柳传宗会帮老五逃回英国,大哥二哥,你们莫要再去找老五的麻烦,也莫要再回宋宅,以免节外生枝,明白了吗?”
宋齐远将宋玉章的身份做了隐瞒,宋晋成与宋业康此时也终于毫无异议,既然银行里没有钱,只有债务,那他们还要银行做什么,让那野种拿去吧!不过野种也不会要,那就让野种赶紧跑吧!
“等他离开之后,那些钱我打算留一半仍存在花旗银行里,剩下那一半咱们四个兄弟平分,你们想怎么使用我都不管,只一点,家还是一个家,互相别再做出什么离心离德的事来!”
宋晋成虽是大哥,但听了宋齐远的安排后,心悦诚服地认为老三的确是深藏不露,很有当家的风范,他搂了下宋业康的肩膀,“二弟,万幸。”
宋业康看了他一眼,也回搂了下他的肩膀,“大哥。”
两兄弟掐了二十几年,终于迎来了和平,而这和平却是建立在另一人的痛苦之上。
宋玉章出了银行。
他原本想去找宋齐远,但转念一想宋齐远一定什么都知道了,若他是真的宋玉章,那么他还有三分底气去质问,然而宋齐远原本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宋玉章,既不是真正的兄弟,那由他来背这个黑锅又何妨?
弃子。
真正的弃子。
宋玉章越想越感到了五内俱焚。
从来都只有他骗人,没有人骗他的。
他竟然也会上这样大的当!
到底是见识浅薄,即便再聪明,他同那些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宋振桥要算计他也根本便是易如反掌!
不,也不能这么说,这圈套即便是真的宋玉章来,也一样是逃不过。
只不过他激进太过,逼得宋振桥不得不赶紧下手自戕。
柳传宗不是说了么,宋振桥给他偿命了。
他妈的,他要宋振桥那老头子的命有屁用!
他要钱!要一个体面的身份!
英国……真要去英国么……
宋玉章在街头毫无目的地乱走,脑海中的思绪同样也是东西南北四处乱晃。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就这么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带着卷款的罪名去英国……这样的哑巴亏、这样的哑巴亏……宋玉章心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来气,他顿住脚步,人摇晃着快要摔倒。
“宋五爷?”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宋玉章慢慢回了头。
那是张陌生的脸孔,但对方显然是认识他,很诧异道:“五爷,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病了么?要我送您去医院么?”
“……你是?”
“哦,五爷不认得我了,”对方温和谦恭地一笑,“我是聂茂,那天您来,我送您出去,大爷还让我给了您一份礼物。”
“我记得了。”
宋玉章现在大脑几乎是半空白的状态,对于眼前的人与事都只是有些机械地应对。
聂茂手上提着几捆扎好的点心,很殷勤道:“五爷,您没事吧?”
“没事。”
“您没事就好,宋老爷子那么年轻就走了,您可要节哀,别太过伤心,小少爷还是常惦记着您,希望您常常来往。”
宋玉章点了点头,他现在没有同人寒暄的精力,脚步一转,人刚想走便是一个踉跄,聂茂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哟,五爷您这是怎么了?五爷,您的车呢?”
“车……”宋玉章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车。”
聂茂看出他模样有些不对劲,忙好言好语地边劝边扶,将人扶到了街边聂家的车中,对司机道:“先回去。”
“五爷,您坐着歇会儿,我还有差事办,等我办完了差事,您看我是送您去医院还是送您回家?”
宋玉章没有回答。
聂茂抱着老字号的点心探头过去一看,宋玉章人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聂茂深知宋玉章是极讨小少爷喜欢的贵客,此时便立即催促司机快些开车。
聂家司机都是战场出身,开起车来迅猛无比,很快便到了地方,司机刚停了车,聂茂便立即先下了车,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后座昏沉中的宋玉章,怕自己摔了人,吩咐司机道:“你进去叫两个人出来抬人,再通知那洋大夫,让他过来看病。”
“好,我马上去。”
聂茂怀抱着点心在车旁等待,正踱着步时,耳边由远至近地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他顺着马蹄声传来的东南方向一看,一团红雾正冲着他们聂宅方向狂奔而来,骏马鬃毛飞扬,卷起了阵阵飞扬尘土。
聂茂还未看清马上的人,眨眼之间,那神俊无匹的马儿已“嘶鸣”着来到他面前,马上之人单手握缰,长腿夹着马腹硬生生地将马迫停在空中后重重压下,马蹄声砸在地上的动静将吓了聂茂一跳,他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了两步,仰头定睛一看,瞧见马上的人时,又立即转惊为喜,“二爷,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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