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相写信给我?”韩青眉头轻皱,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他在永兴军路之时,曾经非常短暂地给寇准做过一段下属。对此老的能力、手腕、担当和决断力,都佩服有加。
然而,他跟寇准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及跟丁谓亲近。
丁谓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口蜜腹剑,但是,只要有政治利益可图,哪怕他做得再违规出格,丁谓都会替他兜着,甚至主动放下身段,跟他“同流合污”。
而寇准,在他心中除了喜欢收礼之外,几乎没任何缺点。让他在尊敬之余,本能地保持上了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哪些事情做得不合规矩,被寇准抓到之后重重敲打。
所以,原本就不爱写信的他,到了京东东路之后,跟寇准之间的联系就急剧减少,只是年关临近,才礼貌性派遣心腹送上一份礼物,以示尊敬。
而这个时代又没有电话和网络可用,长时间缺乏书信往来,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就越来越疏远。
“寇相一直对你推崇有加。”作为寇准的左膀右臂,王曙也知道这封信写得太突兀,想了想,又低声补充,“所以这次官家重招老将军为国效力,他才特地推荐你进入开封府担任开封府南司使院。说以你的沉稳多谋和折惟忠的心细胆大,假以时日,一定能将红莲、纯阳和弥勒三教的真正教主,给揪出来明证刑典。”
“揪出三教的真正教主?”韩青差点忘了,自己至今还没能将红莲和纯阳两教的案子彻底查清,追问的话立刻又脱口而出,“开封府那边有眉目了?”
“有了一点儿,但是需要仔细核查。上次你抓到的那个弥勒教佛子马秋实,为了保命,供出了弥勒教在河东新建立的几处重要据点。官家命令控鹤署派人去秘密赶过去,拿到了那个教主的几份亲笔手令。”王曙想了想,简明扼要地向韩青介绍。
如此一来,寇准突然写信给韩青的道理,就说得通了。毕竟红莲教谋逆之案,最早也是被韩青无意间揭破。而弥勒教的佛子是被他所擒,纯阳教的法王吕子明,也是间接死在了他手里。
若是朝廷拿到了有关幕后教主的更多线索,调韩青去担纲将案子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当然顺理成章。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没有存在其他打算。
否则,韩青回到汴梁,职位坐得再高,也是板上之肉。
“佳俊,既然寇相赤心待你,你还是先看看他信上怎么说。”老将军韩重贵担心韩青急于了结跟红莲、纯阳、弥勒三教之间的恩怨,在旁边低声提醒。
“嗯,理应如此,多谢晦叔兄帮忙带信。”韩青立刻心领神会,笑着向王曙拱手。
王曙闻听,立刻从怀中将装着寇准书信的鱼符取出,双手捧给了韩青,有意无意间,将盖着火漆的那一侧,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内。(注:鱼符,又名鲤符。古代装信的盒子,通常为木制,刻成鲤鱼、月牙等形状。)
韩青知道这是受托送信人的常规行为,意在展示书信在途中没有被拆开或者调包。赶紧笑着又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鱼符,然后又向自家祖父躬身告退,才带着窦蓉一道,快步走入船舱之内。
自有亲兵上前,将他们夫妻两个,引至韩重贵提前精心准备的客舱,又为二人打来了洗脸水。韩青与窦蓉稍稍梳洗了一下,便在窗前,打开鱼符,将寇准的信轻轻取了出来。
接下来的选择有可能事关生死,夫妻两个自然要同时来做决定。所以,寇准的信,韩青也不能独自看,拉了准备回避的窦蓉,与自己一起坐在窗前仔细品读。
“佳俊贤侄见信如晤。近日京师流言四起,转世历劫之说喧嚣至上。老夫知佳俊心如玉壶藏冰,却甚忧三人成虎,曾母投杼,特修此书,与佳俊一叙……”
寇准的信,与他平时做事一样干脆。开篇几句,就将自己的目的坦然托出。并且,以“曾母投杼”的典故,婉转表达出对事态失控的担忧。
古代以曾子母亲之贤能,连续三次听谣言说自家儿子犯了杀人之罪,尚且信以为真,丢下织布的梭子逃走。
有关韩青是转世历劫人的谣传听得多了,闻者站在各自利益角度,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然而,接下来,寇准却没有像在永兴军路时一样,直接告诉韩庆此事该如何解决或者应对。而是笔锋一转,谈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流言汹涌,转世历劫之说,却非新闻。昔日燕王郑恩在世之时,也曾有传言,其为转世历劫而生。老夫进士及第之后,曾有幸拜在燕王门下,求教数月,受益甚丰……”
“师公,寇相居然也出自师公的门下?”窦蓉昨天刚听韩青说起郑子明其人其事,今日见寇准又提起了此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应该是奉了太宗皇帝之命,到师公那里求教。”韩青算算时间,寇准高中状元之时,郑子明应该已经回了汴梁,笑着轻轻点头。
信中接下来的内容,便是寇准对郑子明在学术方面的一些评价了。按照寇准的说法,这位师公学究天人,尤精算数,曾曰天下万物,无不可计算。对于天文、地理、历法,而研究极深,偶发一语,就让寇准感觉茅塞顿开。
但是这位师公,在人情世故方面,却不太老到,或者说,不屑去老到。这点,远不如刚刚跟寇准见面时的韩青。所以,寇准更不相信,韩青是什么转世历劫之人。
“这寇老西,到底是想夸我,还是想借机损我一顿。”韩青看到此处,忍不住摇头而笑。昔日与寇准共处的一些细节,迅速于面前闪过,历历在目。
“彼时寇某年青,出言不分轻重。一次酒后,竟问起恩师为何去而复归……”接下来,信中的话,让韩青本能地瞪圆了眼睛,唯恐漏到任何一个字。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困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本打算,找机会偷偷问问恩师郑长风,没想到寇准竟然知道答案。
“恩师曰,斯土斯民,无分周宋!”几个大字,迅速跃入韩青眼内,让他身体瞬间又是一僵,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蘧蘧然周也?周与蝴蝶,应必有分。胡为梦里,胡为梦外,在于心,而非外物,贤侄以为然也乎?”
信的末尾,寇准笔锋再次陡转,提起了一个著名的典故。遣词造句颇为深邃,让窦蓉根本无法看懂,只好揪着韩青的衣袖,请他解释一二。
“他是说,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梦里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醒了之后惊惶不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见了蝴蝶的庄周,还是梦见庄周的蝴蝶。”韩青长长吐了口气,抬起手,轻柔自己的脸,“他还说,我到底是大宋的韩青韩佳俊,还是转世历劫的外人,也在于我自己心里头怎么想,不在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寇老西,不愧为千古名相,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哪里还有的选?”
前面几句,他解释过后,寇蓉能够理解得很清楚。后面几句,听了他的解释,寇蓉反而更迷惑了。又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袖,低声询问,”为何没的选?你如果不想给大宋官家效力,咱们可以离开啊。带上我,祖父,还有许紫菱……”
“笃笃笃……”舱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打断了夫妻两人的私语。
杨旭不会如此有礼貌,叶青莲不会赶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韩青猜不出外边的人是哪个,迟疑着收好信,起身亲自去开门。
“吱丫”一声,木制的舱门被拉开,祖父韩重贵的面孔,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
带着几分不安,老将军走进屋内后,立刻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情有些麻烦,祖父刚才忽略的一个细节,朝廷召老夫回去,出任河南行营兵马都监,照惯例,至少应该有一个嫡亲儿孙,送往汴梁充任为横行。祖父福薄,你父亲和叔叔皆已经亡故多年,而这一代,只有你一个孙儿……”(注:横行,武将的一种闲职,又称横班。多为中转所用,或者照顾地方领兵大将留给朝廷的儿孙。)
“祖父您别为难,这个细节我刚才就注意到了。”韩青丝毫不感觉诧异,一边扶着老将军落座,一边低声安慰,“并且,孙儿刚刚看过了寇准的信之后,也决定接旨,返回汴梁,出任南院判官。”
“佳俊,老夫这辈子已经风光过了,可以不去做什么狗屁兵马都监。”没想到韩青为了自己,宁愿以身涉险回汴梁做人质,老将军情绪激动,一边摆手,一边低声说道。
“可我真的有必要,回一趟汴梁,把红莲、弥勒和纯阳三教的案子,彻底做一个了结。”韩青笑着端起茶壶,一边给自家祖父倒茶,一边低声补充。
“那三个邪教,不是都被你打残了么?你不追查,他们也无法再威胁到你。”韩重贵不太理解他的选择,皱着眉头追问。“你千万不要为了我这个老骨头……”
“祖父,有关我是转世历劫人的谣言,您老听说过了么?”韩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向韩重贵问起了,这个自己一直无法回避的问题。“你难道就一点儿都没察觉,我跟以前有很多不同?”
“狗屁转世历劫人!”韩重贵顿时大急,拍着桌案反驳,“老夫从小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到大。手把手教你习文练武,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怎么可能忽然就变成了外人?”
“可我毕竟,忽然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也有许多地方,与原来不太一样。”韩青想了想,认真地提醒。
“觉醒宿慧的,你又不是第一个。”韩重贵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你小时候还不会读书写字呢,难道等读了几本书,会拽几句文之时,,我就不能拿你当孙儿了?什么道理么?那燕王郑子明,表现比你还神异,知道他父亲是大晋皇帝石重贵之后,还不是冒死潜入辽境千里去相救?也没见他觉醒了宿慧之后,就六亲不认。”
“这……”仿佛心中被人点起了一盏灯,韩青刹那间眼睛里就闪闪发亮。
“呼——,既然你主动提起来了,老夫也有句话问你?”韩重贵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身体瘫在座位里,低声询问,“你现在,可还认老夫这个祖父?不必急着回答,也不必顾忌什么,无论你怎么说,老夫都能承受得住。”
“祖父!”韩庆之双手抱住了老将军的肩膀,红着脸眼睛呼唤。
这是最好的回答,刹那间,韩重贵心满意足,大声回应,“哎!”
随即,又用手力拍桌案,“你这小兔崽子,刚才差点儿吓到老夫。这不就结了,你知道我是你祖父,我知道你还是我孙儿。至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管他作甚?!”
“祖父!”韩庆之鼻子发酸,再度低声呼唤。
前世种种,都已经成为过去。而在这里,他却有妻子,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一群为了他宁愿出生入死的弟兄。
他到底是大宋热血少年韩青,还是转世历劫的外人,哪里还用选择?
当年郑子明舍不得斯人斯土,无所谓周宋。而他,又如何舍得?
做蝴蝶时,就努力做蝴蝶。做庄周时,就努力做庄周。刹那间,韩青的脑海里一片清明。
“你如果坚持要回一趟汴梁,就尽管去,不要有太多顾忌。”见到韩青真情流露,韩宝贵心里,也如释重负,想了想,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朝廷既然启用我为将,组建河南行营,如果有人想要拿转世历劫之事害你,总得掂量掂量老夫的反应。哪怕,哪怕想对你不利的,是官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