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彧松手,转而抓住顾惊鸿衣领。顾惊鸿只听得长剑破空声,耳边风声,头发纠结成一团,全都黏在她脸上。
他们回含霜岭。
含霜岭山顶有一块平地,靠第一任含霜岭主人削出来,分成两半,东半部分是用来练剑的,西半部分是用来住人的。和山门其它山峰不同,含霜岭上只有一座小院,院里有三四棵松树,没有围墙,就用木头扎了篱笆,篱笆上爬了野花。屋顶以前是茅草,后来掌门看不下去,改成了黑瓦铺顶。之后再陆陆续续添了几间房。旁边有一块田,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种。平地西边是山体,山上还有很多洞穴,那是闭关时用的。半山腰有一片小潭,水是来自山顶上的融雪,秦小花就是在那里喝水。除此之外还有一口泉,不过那用处就不一样了。
秦溯在上山石阶的尽头等他们。
顾惊鸿的头好晕啊,可怜她头一次在天上飞就是这种体验。被夏彧放到地上后摇摇晃晃往前跌了几步,秦溯马上过去扶住她,摸了一手的水。忍不住责备夏彧:“头发还是湿的就让她吹风,受寒了怎么办?”他运起灵力,手掌微微发烫,十分轻柔地梳理着顾惊鸿的头发。
“我总不能等在那等她头发干吧。”夏彧敲敲悬在半空的飞剑,飞剑飞向后山,他低头看着顾惊鸿乖顺的模样,“要是让我来把她头发弄干,保证她一根头发不会剩。”
“你还有理了,”秦溯又将顾惊鸿的衣服烘干,“你就不能……”不能学学怎么控制吗?他没说出口。他知道夏彧变成这个样子和他脱不开干系。
夏彧没接话,他撂下一句“去喂秦小花”,就走了。
秦溯把顾惊鸿头发束成一束,小姑娘看上去很开心。
“乖乖,叫什么名字啊?”
“顾惊鸿。”
“顾惊鸿,一顾惊鸿啊,好名字。”秦溯带着她走进藏匿在树林中的小屋,屋里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三面墙都是柜子。秦溯让顾惊鸿坐,自己在柜子里翻找。
“为什么要认夏彧为师呢?你看他长的多凶,还拎着你在天上飞,伤口疼吗?”
“师父不凶。”她没说疼不疼。
“好好好,知道护着师父。”秦溯取出几个小瓷瓶和一个木盒,“你看你当我徒弟怎么样?我是你师父的师父,要是你认我作师父,夏彧就和你一个辈分了。”
“不要。”顾惊鸿抓住衣袖,“我只要师父。”
“好,”秦溯打开木盒的盖子,从里面沾了点药膏在手指头上,“别动啊,一下就好了——”
顾惊鸿脸上的伤口都抹上了这种白色的,带着些许凉意的药膏。秦溯又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瓷瓶里的丹药都是给她这种普通人吃的,吃了管饱。她饿,吃了一个,没什么味道,但是饱了。
秦溯问她困不困,她还真的有点困了。看着秦溯的笑容,居然直接支撑不住,趴到桌上睡着了。
秦溯把她抱到才布置好的屋子里,盖好被子,转身出门。
夏彧在半山腰的水潭边媷了一把青草,递到秦小花嘴边,秦小花皱起鼻子嗅了嗅,不情愿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夏彧的手,然后转头去吃脚边灌木的叶子。
夏彧丢掉那一把草,不经意间看见了一个人。还是几十年前的青年模样,头发梳得极为整齐,身着墨黑下裙,牙白上襦,朱红镶边,外面披着山门的白色外袍,下摆花纹是山门七百零九座山峰,泼墨山水。
“师父,”夏彧拍去手上粘着的草叶,“顾惊鸿呢?”
“睡了,”秦溯走近秦小花,摸着它背后的绒毛,“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想到收徒了?”
夏彧没说话,伸手扯了一把树上的叶子。
“又和人赌气了。”秦溯叹了一口气,“你不是不知道含霜岭一代只收一个徒弟。万一两个人合不来,或者发现这徒弟有问题,后悔了,你以为想换就换?”
夏彧又扯了一把叶子:“您当年收我为徒,考虑了多久?”
“那能一样吗?你那时尚在襁褓里,看见我只会傻笑,我能怎么办?”
“交给别人养。”
“唉,当时我是想,有那么多地方,你偏偏到我这座山上来了,也是缘分,是缘分就要珍惜。”秦溯摸上秦小花的头,秦小花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那不是一样。有那么多人,手上的灰偏偏往我衣服上抹。我和她有缘。”
“要是孽缘呢?”
“那我只有认命了,”夏彧低头盯着脚尖,“您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挺多,来,慢慢讲。”
十一山庄最近忙得很。
早些天见天气晴好,把库里的藏书全部搬出来晒,不料下午就开始刮风打雷,幸好弟子们手脚麻利,只有几本书淋了点雨。
等到放晴了,山门掌门又来了,庄主吩咐到要做好准备,弟子连夜整理,总算是弄出几间空房。这次他们估计是来商量大事的,连远在文都平原的苏云鹤都赶回来了。
苏云鹤是十一山庄的第一个女弟子,十五年前被派去十一书院作先生。此次归来太过匆忙,身上还是书院的青灰布袍,在门口接应的弟子赶忙将她迎进庄内里屋,换了一套衣服再让她去会客室。
萧随江也是刚到,听见外面有人说苏云鹤来了,往门口看了一眼,见一女子,青丝挽在脑后,以一根乌木簪固定,藏蓝下裙,灰蓝短褙子,月白上襦,用银线绣出白鹿暗纹。
“庄主,萧掌门,”苏云鹤分别向两人行礼,“云鹤来迟,实在过意不去。”
“见外了,”萧随江在李不言对面坐下,“是我们来的太突然。”
“哎,说起这个,你们怎么想到来我这啊?不是想念老友了吧?”
“想念老友是一层,”萧随江抚上胡须,“不过此番前来是有更大的事。”
李不言捧起茶碗:“还请细说。”
“三藩叛乱,我早已得到消息。但今日清晨,问仙铎响。那响声是百年来未有过的急促,我怕是帝王……所以来找你问问,那叛乱的三个藩王,究竟是什么来头?”
“咦,这个山门的人不是更清楚?”
“就是这样,那三个人是当今帝王的伯伯,封地都不算贫瘠,自小学的也是忠君报国一类,这陡然间叛乱,还是三个一起……”
“谋士。”苏云鹤突然开口,引得所有人都看向她。“是谋士。我听人说三个藩王身边都有谋士,而且那谋士都神秘得很,白日里也戴着苏幕遮,还是黑纱,大热天的一截皮肤都不愿意露,不觉得,奇怪么?”
李不言放下茶碗。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苏云鹤听见。
苏云鹤低下头。
“李兄,”萧随江敲敲椅子扶手,“你且让她说完。云鹤,你别怕,接着讲。”
苏云鹤看了一眼李不言,后者微微点头,她才接着说下去。
顾惊鸿醒来了。
她在醒来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皇宫里。
她拖长了嗓子喊了声皇兄。
进来的是师父。
“太阳落了一次,月亮落了两次,”夏彧抱着一叠衣服放进柜子里,“睡这么久,是该醒了。”
顾惊鸿看着夏彧,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在那呆着,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正是傍晚,天上是大片大片的云霞,粉色的,鲜红的,血一样的……
夏彧轻轻拍了一下顾惊鸿的脑袋:“别看天,看路。”
夏彧带她去了一个山洞里,山洞不深尽头是一口泉水,泉水沸腾,一个接一个的气泡在水面炸开。正对着洞口的一边修了石阶,左右岩壁上各有一盏灯,水面反光映在对面岩壁上。
“别脱衣服,直接下去。”夏彧点了一炷香,“痛就告诉我。”
顾惊鸿看着那一潭沸腾的水,咬咬牙,闭上眼走下去。
池水是温的,不烫。
“痛吗?”夏彧留意着顾惊鸿的表情。
“不……不痛……”
不像忍出来的。夏彧把香摁灭。
“出来吧,每天早点起,要学东西了。”
傍晚,夏彧去秦溯房里。秦溯头发散开,只在牙黄里衣外披了一件外袍:“怎么样?”
“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不过她父亲不是守疆王爷吗,提前接触了,经脉通得早,也是有可能的。”
“她父亲过世时她才几岁?你洗经伐髓时几岁?”
夏彧不再说话,行了一个礼后退出秦溯房间,出门时秦溯好像又在叹气。夏彧出来后没回房,坐在山顶一棵松树下,山下城镇一片漆黑,只有几点红色的灯光,山上天空倒是有轮明月,与夏彧对视。
一夜未眠。
再过几日后,萧随江回来了。他一回就问那个敲响问仙铎的人怎么样了,接回顾惊鸿的弟子战战兢兢地说:
“皇帝只说把公主送来……”
“那公主呢?”
“在含霜岭……”
萧随江快步走出大殿,站在聚峦峰的广场上。
西边含霜岭半平半尖的山顶格外惹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