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白明净正在扫庭院里的落叶。
院里的那棵树不知有多少年了,枝叶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半边天。白明净上山正是在秋天,那时院里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树下光影明灭,当真是仙境该有的景色。白明净天天用灵丹化水浇灌它,还是没见它生出灵智,如镜派全派都说这棵树倔,是和老燕杠上了。
老燕全名燕圆,是白明净的师父。白明净上秋水山的第一天就告诉白明净,地上的落叶什么时候没了,什么时候再教白明净真功夫。
白明净只能天天扫地,现在再看见满地落叶已不觉得好看,只觉得累人了。
所以在大风吹散能一堆树叶时,白明净丢了君子风度,把扫把往地上重重一摔,蹲下嚎了一嗓子。
嚎完后他再站起来,抬头,发现天空中那些艳丽的晚霞已经被乌云取代。风往西边吹,乌云也是往西边滚动,好像一团沸腾的黑水,又像一群乌鸦,向西边的天空聚集。
白明净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他跑进北厢房,房里的床榻上卧着一个人,浑身酒气,正是燕圆。地上躺了一只葫芦,里面已经没有酒了,床边有张小木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灯下放着一块半透明的醒酒石。
白明净打开门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风,猛地吹起燕圆的头发,发丝飞上半空,又轻飘飘地落下,燕圆脑袋动了动。
“师父!起风了!”
“起风……起风就起风……秋天吹个风有必要告诉我吗?”燕圆翻个身,背对着白明净。
“还有乌云啊师父!您去看看!太不正常了!”
燕圆眼睛睁开眼睛一条缝,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伸出手指了指那张小木桌。
白明净明白了,取过醒酒石恭恭敬敬地递给燕圆。燕圆手用力一挥:“谁要这个了?去把灯熄了,我要睡觉,这光太刺眼了。”
“可……”
“可什么可?你也睡觉去。”
白明净又把醒酒石放回原处,吹熄了灯,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他回到庭院,远方隐隐传来一声雷。他将扫把捡起放回杂物间,按照师父吩咐的,回自己房间里睡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听见了雨滴打击树叶的声音。
庭院那棵树的叶子一夜之间落光了。
燕圆正站在屋檐下,透过水流与深褐色枝干的间隙看着阴沉沉的天。他脸上没了昨日的醉意,脚边的水洼里漂浮着一些纸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白明净走到他身后,准备行礼。
燕圆抬起手止住他的动作:“三藩叛乱,帝王出逃。小镜子,要变天了。”
白明净安静地听着,等着师父接下来要说的话。
燕圆脚尖轻点那个水洼,从中跃出一条半透明的鱼,碰到他的长褙子的衣摆,又成了一滩水:“去把地窖的灯点亮了,今天为师要教你真本事了。”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天。
处在大雨中心的京邑的街道成了河道,水面上漂浮着灰白的泡沫,街上没有人。往日那些见不得光的,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现在成了京邑的主人,大摇大摆地,在这个死寂的城市的游荡。
雨停的那天,天都的修士都听见了山门问仙铎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跟催命一样急促。
他们也知道了发生在京邑的事,但对于这些自称出世的人来说,这不过是更换帝王的一个方式,不过是之前发生过的无数次政变的又一个重复,顶多是把山门扯进来了,和自己没关系。
而对于山门弟子,这只是被篡位的帝王用了问仙符,企图向山门寻找庇护。山门是大派,说是全大陆最大门派也不为过,区区一个落魄帝王也还是护得住的。
夏彧也听见问仙铎响了,一开始响的那一阵他心里陡然一慌,之后又恢复平静,好像那是他的错觉,他也就没再去细想。他今天要去丘堂看看有什么委托可以拿,这些委托都是山下凡人遇上了什么奇怪的事来求修士解决。报酬不算特别丰厚,权当点心钱。
他来到主峰聚峦峰,大殿前的广场上围了一些人,人群中心好像是个小姑娘,他眼睛不好,看得不太清楚。
丘堂没开门,他猜是不是丘胖子去看热闹了,转头往广场走。有人看见他了,应该是喊了一句,刚才还是闹哄哄的人群马上就安静了,他感觉得到,那么多双眼睛,全看着他呢。
看着就看着吧。
他问丘胖子在不在,有人说他跟着掌门去十一山庄了,末了,再补一句:“没有七天应该回不来。”
夏彧又看了一圈人群,抬脚准备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他低下头,是个小姑娘,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人群中心了。
“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小姑娘只有他一半高,脸上都是灰,手上也是灰,夏彧的白袖子上沾上了一个清晰的灰手印。夏彧扯出自己的袖子:“不可以。我不收徒。”
她嘴一撇,夏彧以为她要哭,不料她直接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
这是哪里来的小无赖?
夏彧心中烦闷,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听得人群中有人笑,这公主也太……那个了,上赶着遭人嫌。
他手搭在剑上,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
“起来。”
见她没动作,夏彧又说了一遍,她才磨磨蹭蹭从地上起来。
“为师今天给你上第一堂课,你听清楚了,”他刻意忽略那双眼中迸发的光芒,“再让我知道你给谁跪下,我把你腿给打折。”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人散了。
夏彧和小姑娘站在原地,他想了想收了徒弟以后下一步该怎么办。先是给师父传书,就是几个字——“收了个徒弟”,然后……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的手印,伸手弹了弹,淡是淡了些,还是有印子。
“走。”
小姑娘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试探着问:“师父,我们是回去吗?”
“算是吧,”夏彧带着她来到一道拱门前,能看见里面弥漫着白色的雾气,“进去。”
“师父不进去吗?”
“我怎么进去?”夏彧看着她,“你不会自己洗澡?我就知道,当时不……”不该一时冲动收个女徒弟的。含霜岭上只有两个大男人,他和他师父,唯一算得上姑娘的就是师父秦溯养的小母鹿,秦小花。
小姑娘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悔意,马上大喊:“师父别担心!我可以自己洗澡的!”然后夏彧就看着她跑进了拱门。没半柱香的时间,就看见她跑出来,跑近了夏彧才看清这个徒弟到底什么模样。脸上没灰了,就是那些伤痕太过刺眼,身上衣服换成了纯色长袍,头发还淌着水,背上的衣服都湿了,好大一片深色印子。
“回去吧。”
夏彧刚抬起脚,又放下了,向后面的小姑娘伸出右手。小姑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夏彧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了,握住那只手。
“什么名字?”
“顾惊鸿!”
“修道很苦的。”
“不怕!”
“怕也没办法。”
“师父,现在是回去吗?”
“是。回去了。”
顾惊鸿是个公主,抱来的公主。
她爹是个王爷,死在边疆,娘?早病死了。先帝可怜她,抱来给皇后养着。
她的皇兄就是太子,皇后和太子将她保护得很好,后宫的腥风血雨没让她挨上半点。在她七岁那年,先帝驾崩,长她十岁的皇兄登基成了皇帝。
接下来就是等顾惊鸿及笄,分个封地,招个郎君,一辈子没什么好忧愁的。
她八岁生日那天,傍晚,皇兄还在工作,她一个人跑去找皇兄。叛军就是在这时攻入京邑的。
皇兄立刻带着她从皇宫地道里跑了,地道出口是泰安山山脚,他们爬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不行了。天在下雨,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皇兄从腰上的锦囊里取出一张纸,小心地展开,展开后,他笑着问顾惊鸿:“惊鸿怕不怕?”
“有皇兄在,不怕。”
“那没皇兄在,惊鸿也不要怕。”他把自己满是血的手摁在那张黄色的纸上,然后……
然后顾惊鸿就来到了这里,被一群人围观。
带她来的人听说掌门不在,一时间也不清楚怎么办,居然把她丢在这里走了。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顾惊鸿记得以前宫里有什么稀奇东西,也是被这样围观。
她不怕,她就是想回去。
她想皇兄。
然后她看见了夏彧。
他腰间悬挂一柄长剑,边缘闪烁着蓝灰色的光芒,灰发如锦缎般乖顺地垂在脑后,每往前走一步,挡在前面的人就会向两边退去。
顾惊鸿拽住他是出于本能,一种弱小生物向强者寻求庇护的本能。
她悄悄看了一眼师父的背影,心里暗自高兴。
夏彧突然松开了握着顾惊鸿的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