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分手,其实也挺容易。不过就是把所有热情耗尽,整个人也跟着枯萎下来。
那天出人意料地,蒋昭昭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披着被子,在宿舍阳台上枯坐了一晚。
无星无月的夜晚,连晚风都吝啬几分,她在一片黑暗里,想了好多事情,那些如梦似幻的前段逐渐虚无成飘渺的一团。
她想起来,那天冬天特别冷,郑姝音养的玉米蛇进入冬眠状态,郑姝音怕蛇会冻死,就给它放在了暖气片下面。
温度升高,蛇爬走了,她们在宿舍翻了一圈也没找见。
一个清晨,蒋昭昭感觉脖子上又湿又滑,紧接着是被针扎的痛感,她一摸,小蛇就顺着胳膊蜿蜒向上。
她本就有些怕蛇,此时更是吓得够呛,本能地尖叫一声,然后大力将玉米蛇甩开。
玉米蛇被那么一甩,身子在空中抽搐了下,瘫死在地上。
然后,郑姝音开始跟她吵架。
具体内容蒋昭昭已经记不清了,她就记得,她穿着冬天的棉睡衣,裹着羽绒服,站在宿管站里,又惊又冷又怕。
江临舟就是那时出现的,浑身都带着冷气,过去牵她时手掌却温热干燥。
他给她理了理凌乱不堪的短发,又拉紧羽绒服,直到看清她脖颈上红色的小伤口,脸色才倏然冷下来。
他跟宿管阿姨说,我们家小朋友犯什么错误了,你可以和我助理讲,她被蛇咬到了,现在要尽快去医院。
她很害怕,如果你们不能找到让她情绪舒缓下来的聊天方式,那我就要带她离开。
谈判似的。
然后蒋昭昭就被他带走了,走了几步,脚下发软,就被他公主抱起来。
她的头搁在江临舟的肩膀,心脏都要跳了出来。
那时,她相信世间有神明。
她还想到,有一次她陪江临舟在温恒的办公楼里加班,她闲来无事,躺在休息间刷剧,困了就昏昏睡去。
天黑黑,欲落雨。
她睡得正酣,江临舟就从后面抱住她,她不喜欢被人抱着,挣扎了下。江临舟微微起身在她嘴唇上亲了亲,不带任何欲望的。然后说,宝宝,给我抱抱。
那一刻,蒋昭昭的世界没有任何声音和画面,满脑子都是张爱玲的一句话:外面的世界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然后画面一转,那些伤害到她的话也清楚起来。
她和自己交战,直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时,宋乔又起床看她。
“昭昭,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宋乔也一整晚没睡好,生怕她出事。
蒋昭昭很困,情感也迟钝了起来,她花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江临舟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宋乔,我还得努力拍戏。”
“我今天之前的梦想还都是嫁给江临舟,可是我在那之前还是有梦想的。”
她说话时语速有些缓,可眼神却干净的,像是在晚风里吹了一夜,又找到新的力量。
宋乔愣了下:“是什么。”
蒋昭昭腼腆一笑,似乎不太好意思讲出口:“我想拿视后,拿影后。”
她说完就爬上床,一觉睡到下午。
傍晚时,她回了趟银月小区,把常穿的衣服都带回宿舍,很多和江临舟有关的东西,该扔扔,该烧烧。
手机里空荡荡的,微信电话短信都没有一条消息。
蒋昭昭头一次看着空白的页面不失望,也没有任何期望,想了想,她给江临舟提供了拉黑删除一条龙服务。
一切到此结束。
*
温恒集团官博上了热搜。
平时都用来宣传集团业务、几乎毫无经营的蓝V官博发了一则申明。
大意是,温恒集团现任CEO江临舟与林思宛女士只是同学关系,不存在男女行为。
申明最后还提道,自媒体不顾事实真相随意造谣歪曲事实的行为,严重影响到了江临舟先生和女朋友的生活。
白底黑字红章,十分正式。
蒋昭昭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女朋友”是自己,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江临舟正面肯定两人关系,是在分手后。
可是迟来的肯定,她不需要。
“怎么,昭昭还是没理你?”裴羡窝在温恒集团总裁办,大爷似的给腿支在茶几上。
江临舟冷冷递给他一记眼锋,手指无意地摆弄手机,没有一条消息。
“不急。”他淡淡说,语调平稳从容。
反正蒋昭昭总会低头的。
司理在一旁“啧”了声,十分无语地评价江临舟:“也就是蒋昭昭,要是别的女人,早就跟你分手八百次了。”
江临舟用食指和拇指按了按眼角,长出一口气:“别的女人早就用钱解决了。”
她不就是在气林思宛的事吗?
江临舟已经用同样的方法解释给她看了。
谁知道她还是在生气,一个消息也没有。
如果非要江临舟想起来照片里是什么时间的事情,他想不出来。
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打球或者和裴羡他们在一起,裴羡的局在哪里他就去哪里,哪里会记得参与人物和标志建筑。
裴羡也劝他:“我看这次昭昭很生气,要么你就先低个头?”
裴羡私生活可以用丰富来形容,他的建议在江临舟这里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江临舟看了眼司理,司理也点头:“哄吧。”
“怎么哄?”江临舟问。
“撒娇,卖萌,顺着她来,问就错了,再问就马上改,还问就没有下次。”
江临舟眉头紧皱,这似乎觉得不太靠谱,但是也可以考虑一下可行性。
他力求严谨,拿裴羡当工具人,在司理的指导下开始模拟一番,反复推敲无误后,才点开蒋昭昭的对话框,认真又严肃地打下一句话。
【昭昭,我错了,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这几个汉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犹豫片刻,点击发送。
几乎同时,他周身气压立降,手机被甩在桌面上。
手机屏幕上,一个红色感叹号,配了一行文字:昭昭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1]
裴羡欠儿欠儿过来看了两眼,笑得身子弓成虾米:“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要么你试一试送包呢,包治百病。”
江临舟被笑得脸色阴沉,深陷的眼窝上都是惫态,疲惫地往后面一靠:“送吧。”
蒋昭昭跟李元去南湘市试镜了一个女一号,《轩辕记》大爆,蒋昭昭在剧里表现可圈可点,这才有了这次试镜机会。
她回到宿舍时,心情正好。
奶酪正在跟宋乔玩游戏,她们住一楼,也不担心影响到楼下。
一旁桌子上几个橘色的袋子比较惹眼。
她过去看了两下,朝宋乔竖起大拇指:“暴富了?爱马仕都敢这么买。”
宋乔“啧”了一声,羡慕道:“这都是江临舟送来的。”
摸着橘色盒子的手顿了下,宋乔也不说话,就连奶酪都在偏头看她的态度。
她突然嗤笑一声,眼里都是流光和风情,不屑开口:“他是把我这里当垃圾站吗?什么都往这里扔。”
宋乔愣了下,竖起大拇指:“您流批。”
话虽这么说,可蒋昭昭也犯难这几个包包的处理方式,都退回去,估计江临舟有的是办法不收。
她不想和江临舟再有什么纠缠,可如果都按照市场价折算回去……她有些肉疼。
毕竟她刚入圈不久,积蓄也不多。
到底是不愿意和江临舟再有什么接触,她在网上按包型皮质查明白价格,当晚用网银将钱转给江临舟。
一下子少了七位数的存款,蒋昭昭心脏都在疼。
她知道,这点钱对于江临舟什么也算不上,不过是用来博美人一笑的手段而已。
现在是她,之前指不定还有过谁。
可这就是不同人的生活方式,她在为了生活奔波,有人也在一掷千金。
手机响了一下,江临舟直接从睡梦里清醒,望着来自蒋女士的转账记录,他突然感觉,像是有个网给他团团围住,不肯让他呼吸。
心里像是点燃一把野火,他在漆黑的夜里翻来覆去,失眠了。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蒋昭昭的头像,点进朋友圈,里面只剩一条灰色的横线。
趁闲下来时他点开过几次,都是再也刷不出东西来。
这些天,温恒的老狐狸也开始安静下来了,他最近没有高强度的工作,但也放松不下来。
若仔细地想,他之前很忙,偶尔能忙里偷闲,但都是有蒋昭昭在身边陪着的。他自己一个人总是睡不好,一闭眼,就能想到宋南锦从楼顶一跃而下的画面。
可如果蒋昭昭在,他会舒服好多。
蒋昭昭乖巧,懂事,他不去找她她就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人,他去找她,她一定会像只蝴蝶拍打翅膀似的欣喜地扑上来。
性格又像小孩子,偶尔哭哭闹闹的,哄一哄陪着闹一闹,就当是调剂生活。
他一直这样想的,这段感情甚至蒋昭昭这个人,都是可有可无。
可如今蒋昭昭真的不打算再见他,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是心里被挖掉一块般隐隐不舒服。
他他注意到蒋昭昭,已经离那场篮球赛过去两个月。
女生不太高,身材匀亭,每天站在江城大学国际经济学院的男生宿舍楼下。
有几次他回宿舍过夜,蒋昭昭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细碎又带着娇憨的抱怨。
“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呀,给我个机会呗?”
怎么会有女生这么聒噪,江临舟皱了皱眉,步子更快些。
身后的脚步声慢了下来,软糯又委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慢点走好不好,我有点跟不上。”
小心翼翼地央求。
不好。
江临舟内心回答,脚步却不自觉放慢。
不用回头他都能想象得到,那小姑娘笑了下,嘴角攒起好看的弧度,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裙摆层层叠叠,晃晃荡荡,像一片蓝色的海。
“江临舟,你应该不讨厌我。”蒋昭昭笃定地说。
他微微垂眼,就对上她一双圆圆的,又有星光的眼睛。
他突然觉得,她挺可爱的。
江临舟身边从来不乏投怀送抱的女人,清纯的妖娆的,他都见过不少,可都带着脂粉味儿目的性又强。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甚至觉得女人都不过如此,逐渐就将女人的形象模糊成一个符号。
所有女人,漂不漂亮,有没有趣,在他眼里都没有差别。
突然有个小姑娘让他觉得可爱,他也惊了一下。
这份可爱,好像是摆着的油彩,随便一涂抹,就让他沉寂晦暗的胸膛生出点色彩来。
她一抽身离开,他的世界又开始变黑变灰,少了些生趣。
这点生趣之于他的人生微不足道,可拥有过,就知道拥有的好。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厚重的黑色窗帘挡住了外面寥落的灯辉。
江临舟头更痛了,痛感从额角不断往身体里钻,他不再多想,起身去浴室冲个澡。
华庭这间大平层他不常住,他工作忙,昼夜不分是常事,宿在公司最方便,跟裴羡他们在一起时就随便他们安排住处。
房产这个东西,说白了不过是财产,跟账户余额没区别。
住哪都一样。
冲过凉,他从盥洗池上方的柜子里拿出吹风机,眼神往柜子里看了一眼,额角一跳。
他这才发现,蒋昭昭的东西都不见了。
毛巾,被子,牙刷,都是单数的。
他揉了揉额角,抬腿走进衣帽间,将所有柜子都抽开,高定礼服一样没少,就是缺了些贴身的衣物。
用过的全都清理得干净,没用过的一点不带走。
睹物思人都没有物可以睹。
发尖的水珠砸在锁骨上,江临舟点燃一支烟,尼古丁在胸腔转了一圈,五脏六腑被熨贴清凉。
可他有些烦。
蒋昭昭上次过来是什么时间?应该是知道裴羡那档子事之后。
她还说她要坚持不住了。
很多细节在脑海里一点点清楚起来,烟灰一点点掉在地板上。
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去找蒋昭昭的冲动。
*
第二天,蒋昭昭接到房东大叔的电话。
房租到期,大叔叫她去收拾东西。
当时她和郑姝音吵架,不想在宿舍住,江临舟就帮她在校外找好房子。
房子是郑杰找的,合同是郑杰签的,房租是江临舟付的,她除了住在那里,什么都没操心过。
下午排练结束,蒋昭昭牵着奶酪回趟银月小区,顺道遛狗。
奶酪在这个家里长了三年,一回去就嘤嘤地叫,在客厅咬着小玩具玩。
它看蒋昭昭,蒋昭昭急着拿东西,不理它,它就哼唧唧地自己玩。
这间房子不算小,就是住了快三年,零碎的物件一堆,收拾起来很麻烦。
蒋昭昭需要的拿走,不需要地就装进袋子里,放在门口,等收废品的阿姨过来收。
奶酪过去咬了咬袋子,里面放着都是毛绒玩具,蒋昭昭打开,挑个小的扔给它。
门铃声响起,蒋昭昭去开门。
她以为是收废品的阿姨,刚要说话,就看到一身西装的江临舟。
“你怎么来了?”蒋昭昭皱眉,声音不加掩饰的嫌弃和不耐。
江临舟面不改色道:“收东西。”
“哦,”蒋昭昭淡淡应了声:“那刚好,我联系了收废品阿姨,她来了让她把门口这些都收走就好。”
硕着,蒋昭昭就牵起奶酪要往外走,奶酪正在江临舟脚边撒娇,被猛地一拉,不愿地哼哼着。
江临舟没有顾得上奶酪,也没有管蒋昭昭对他的排斥和不满。
在蒋昭昭越过他身边时,他出于本能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一瞬间,蒋昭昭眉头蹙起,冷声道:“松开。”
那样子就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江临舟舌抵上颚,也不强求,缓缓松开她,道:“瘦了。”
真的瘦了。
天气转热,她今天穿了件针织小吊带,超短裤,头发扎成了拳击辫,毫不保留地展示身材。
下颌线更清晰了些,肩胛骨给细细的带子顶出伶仃的弧度。
蒋昭昭几不可见地轻嗤一声:“我就不劳您记挂了。”
分了都分了,还搞怀柔这一套,不觉得太晚吗?
她目光冷冷,看不出喜怒,倒将江临舟的漫不经心学了个七八成。
脚下的奶酪感受到两人之间异常的氛围,讨好似的在两人中间转了转。
江临舟突然觉得,蒋昭昭哪里有点不一样。
之前就是小猫一般,乖巧听话可爱,偶尔对他亮起爪子,挠人也不疼,就像是在博取关注。
而如今,她不需要他了,也就不会再撒娇,讨厌和不满都是明晃晃的。
像是被什么堵住喉咙,江临舟揉了揉额角,道:“我们谈谈。”
蒋昭昭摇头:“分开就分开了,复盘旧账,您不觉得没劲吗?”
就算是之前有什么误会,他有什么苦衷,蒋昭昭都不想知道了。
江临舟一噎,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儿,手指指了下奶酪,“聊它。”
蒋昭昭抬眼,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江临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像是做错事当着老师的面撒谎,明明被戳穿还要面不改色地讲下去。
“奶酪是我们两个一起养的,”他顿了顿:“所以你不能直接给它带走。”
蒋昭昭:“……”
平时也不见您对奶酪有多上心。
“那让它自己选?”蒋昭昭声音清冷,放开奶酪的牵引绳,然后给它抱到客厅圆桌的位置。
蹲下来,认认真真跟它讲话:“奶酪,我和爸爸分手了,你想以后跟谁住一起,一会儿就跑过去找谁好不好?”
她蹲下来,屈着腿,热裤往上卷了些,露出大腿上方一片白腻莹润的肌肤。
江临舟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他甚至能想起蒋昭昭肌肤柔软的触感,也能记起很多次,他就给她放在这张圆桌上。
蒋昭昭在他耳边小声吐气,纤细的双臂就挂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哀求着:“江临舟,你慢一点好不好。”
连名带姓的三个字,在她被欲望厮磨后的嗓音里,温软得像一汪泉水。
他不听,就会换来蒋昭昭无声地饮泣,泪水淌在面颊上,楚楚可怜。
江临舟以为自己弄疼她了,不敢再动,可没过一会儿,蒋昭昭就会将双腿攀在他的腰上,小心翼翼地蠕动两下。
他们两个,在深夜是最合拍的。
可如今,四下无人,也沉默无言。
蒋昭昭跟奶酪交代好,然后站回江临舟身边,等着奶酪选择。
奶酪听不懂蒋昭昭说话,却能感受到爸爸妈妈的情绪不对劲,歪着头看了看两人,叫了两声。
两人都没理。
它迈着短腿往前走两步,在两人中间站定,位置不偏不倚。
蒋昭昭和江临舟一起低头看它。
它急得呜呜叫,咬住江临舟的裤脚,往蒋昭昭方向拽。
连狗都知道要哄女朋友,要向女朋友低头,江临舟居然都不懂。
尘埃落定,蒋昭昭缓缓垂眼,声音照旧没有一丝感情。
“好了,奶酪归你。”
她最后说一句,转头就走。
就那么走了。
门被关上,空气里尘埃浮动。
江临舟就那样站了会儿,跟奶酪大眼对小眼,奶酪“嗷呜”一声,似乎发现蒋昭昭不见了,急得在门口直转圈。
思绪有些乱,头疼欲裂。
四下无人,江临舟还是保持优雅的风度,用手敲了两下。
他这才注意,蒋昭昭扔下了好多东西,有带不走的碗碟,床单被罩,都码好叠好,当垃圾扔了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在一堆零零碎碎的物件里,江临舟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熊。
绿色的,丑丑的,但偏偏蒋昭昭喜欢得紧,要抱着睡觉。
江临舟笑她像小孩子一样,睡觉还要抱玩具。
蒋昭昭脸一点点烧红起来,抱着小熊钻进他的怀里,小声说:“我晚上会想你的,抱着它才能睡着。”
这是把小熊当成他了。
江临舟把丑熊扔在地板上,修长的手指钻进她的衣角,夜色浮沉。
而如今,蒋昭昭连这个小熊都不需要了。
就连同,她十八岁时做的美梦,她曾经慎之又慎的感情,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江临舟无声地叹了口气,颓然蹲下,搬开层层叠叠的物件,捡起那只小熊。
绿色的,眼睛很小,耳朵处又沾了灰。
他拍了拍,没拍掉,反而给绒毛弄脏了。
他有些想不通,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奶酪在他脚边蹭了蹭,似乎在追问他蒋昭昭去了哪里。
“你妈不要你了。”江临舟双手掩面,声音有些颤抖:“也不要我了。”
*
六月初,江城电影学院1X级毕业生进行毕业汇报表演。
蒋昭昭的节目是经典话剧《宝岛一村》。
她有天赋,肯努力,在科班学习四年,台词功底扎实,表演技巧悟了很多。
演男主角的是同班一个男生,排练时老师嫌两人没有CP感,感情戏上差了些张力,临时安排了一场吻戏。
蒋昭昭从刚入学开始就是男生宿舍深夜话题的中心人物。
长得美,身材好,乍一看还带着点幼态的可爱和优雅,可偏偏骨子里还有一种礼貌但疏离的气质。
好接触,难接近。
跟她演吻戏,男生又害羞又怕自己学业不精达不到效果,可蒋昭昭却十分坦荡地拉着他的衣领亲了下。
将戏剧张力瞬间拉到满分。
灯光换了一次,江临舟坐在观众席,手指狠狠地抓住扶手,青筋暴起,似乎要将它捏碎。
一秒……
两秒……
三秒……
那男生的手搭在蒋昭昭的腰间,两人嘴唇触碰,足足有五秒钟。
江临舟在这五秒里,感受过达到极致的烦闷和酸涩。
从前的蒋昭昭,不接床戏,吻戏用替身,生怕他有一点的不开心,哪怕被人说不敬业,也要满足江临舟有些过分的占有欲。
她做,江临舟就照单全收。
江临舟也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如果看到蒋昭昭和别人在一起,他应该会疯掉。
他想起来之前那个叫什么热吻的偶像剧资源,他从资方那里知道本来敲定的女主是蒋昭昭,所以裴羡跟他商量投资时,他就要求跟蒋昭昭换掉,至于究竟是谁来拍,他根本不在乎。
跟别的男人亲亲抱抱的剧有什么好拍的,他会给她挑适合她的资源。
就连《轩辕记》江临舟都是出品人,当时有个带资进组的小明星点名女一号,打球时裴羡无意间提了一嘴,江临舟转头就投了这部剧。
他想让她顺风顺水。
当然,拍戏时和任何异性都没有接触最好。
这下好了,他左防右防,前有林泽辰,后有舞台剧。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用那种心情看到结束的,谢幕时,蒋昭昭站在中间,朝着观众席盈盈鞠躬。
人群一点点散了,他听到旁边人在讨论主演女生如何漂亮,他不自觉笑了下。
他家小姑娘,一直都是很优秀的。
舞台上灯光暗下来,蒋昭昭和大家拍合照,宋乔鬼鬼祟祟地拉着她往舞台走。
“你看,好像是江临舟。”
人群散尽,观众席只剩稀疏几人。
江临舟坐在中间,侧光打过来,他在明暗交界处,神色并不明朗,目光仿佛是在追索。
还在一起时,蒋昭昭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来看她的毕业汇报表演,江临舟连时间都没问,就随便说了句:“再说吧。”
后来他甚至都不记得蒋昭昭要排练。
而如今还装什么情深。
蒋昭昭冷冷退回后台,漫不经心说了句:“随便是谁。”
“昭昭,快过来拍大合照。”有人叫她,蒋昭昭笑着过去。
现在拍照,一会儿蹦迪,每次表演后的流程,可是跟江临舟在一起,她总是很少去酒吧,现在无所谓了。
蒋昭昭感受到了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再也不用守着一份患得患失的感情、等一个人也许不会出现的人。
*
酒吧里,光线影影绰绰,男男女女,乱作一团。
江临舟坐在吧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气压很冷,让人无端地不敢靠近。
司理过来递给他一杯度数很低的鸡尾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敢这么喝,还想进医院?”
江临舟微微偏过头,光怪陆离的灯光在他面上扫过,他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冷笑了一下。
裴羡公司出事,林思宛买通稿拉蒋昭昭下水时,他正在没日没夜的往返各个城市中间,只能在飞机上补补眠。
好不容易忙完,他抽空看看手机才从浏览器新闻里知道这件事。他刚想解决,胃穿孔就找来了,临手术前他告诉郑杰,一切让蒋昭昭看着解决。
他把所有解决权都给她,谁知道她居然能给理解错,什么也不敢做。
提到这事,裴羡就不敢说话,很小声地反驳:“我哪知道思宛扯出来的是咱们家昭昭啊,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
江临舟又灌了口红酒,一点猩红的液体溅在桌面上,眼眶也是嗜血的红。
“要我说,”裴羡拿过酒杯,清了清嗓子:“蒋昭昭这次是铁了心地跟你分,拜拜就拜拜,不行咱再换个?”
女人这东西,不就这样吗。
乖就宠着,不乖就换下一个,他们这个圈子里,还没见哪个让女人甩了喝闷酒悲春伤秋的。
江临舟冷冷横了他一眼,酒精给他浸出了宽宽的双眼皮,可照旧还是矜贵又清冷的模样。
他一只手指敲了敲杯壁,良久,闷闷一声:“我知道。”
“知道就换一个呗。”裴羡说着就开始在微信上叫人。
江临舟:“我知道她铁了心想和我分。”
司理咳了一下:“后悔了?”
江临舟没答这个问题,反而又问他:“你看,能哄好吗?”
裴羡在一头吊儿郎当地接话:“你们家小姑娘啊,跟我接触过的都不一样,包包珠宝都不要,人家要跟你结婚,你结?”
你们家小姑娘。
咱们家昭昭。
裴羡和司理都是跟江临舟从小玩到大的,八岁之后,他们就没听说江临舟说过“回家”这种词汇。
他这个人,生而浮浪,似乎不需要扎根的地方。
跟旁人时还一本正经,真的只有三个人时,江临舟谈起蒋昭昭,都会说“我们家昭昭”和“我们家小姑娘”,说这话时,尾音又长又勾人。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像是小孩子在炫耀得到的糖果。
要结婚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江临舟更是头疼。
那天是头疼得昏厥了?居然能说出“我会娶一个戏子?”的昏话。
江临舟不再说话,揉了揉额角。
“还疼?”司理语气严肃:“我说,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江临舟最讨厌医院这种地方,摆了摆手:“不用。”
他这一动,目光就被舞池所吸引。
男男女女,尽情地扭着腰肢,仿佛是一场来自异时空的盛宴。
只是里面有一道窈窕的身影,穿了紧身的包臀裙,露出玉砌的长腿和不盈一握的腰肢。
妆容淡淡,就是脸上锁骨上都在闪着光,身子的摆动幅度不大,但一颦一笑自有风情。
身边还站着男人,两人似乎还在说话。
江临舟眸光微敛,仔细观察了下,然后狠狠将酒杯掼在桌面上,往舞池方向走去。
“哎哎哎?”裴羡凑热闹不嫌事儿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你看着谁了?咱们家昭昭?”
“咱们家昭昭看着就良家好学生,不能来这种乱地方吧?”
他还知道这是个乱地方。
江临舟没理他,一路在舞池里分开扭动的人群。
玩得正嗨被打扰到,有人刚要问候全家,对上江临舟一双冷得瘆人的双眸,所有话都吞了进去。
“啊——”
一声女声尖叫在舞池里散开,被淹没,人群乱糟糟一团,一个男人被江临舟推了出来。
江临舟上前两步,抓住男人的衣领,目光沉沉,跟修罗似的。
“我告没告诉过你,离蒋昭昭远点。”江临舟声线很低,压着极大的情绪。
那男人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吓傻了似的不敢说话。
“江临舟,你疯了。”蒋昭昭从舞池里钻出来,掰开江临舟的手,挡在文与前面。
蒋昭昭和文与同学四年,又在学生会共事过,刚入学时还大张旗鼓地追求过她一阵,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就这么点纠葛,江临舟在学校里看到文与,还三番五次提醒蒋昭昭离他远一点。
似乎没想到蒋昭昭会站在自己对面,江临舟愣了一下,往前挪了两步,怕吓着她,声音轻了些:“你先走,跟你无关。”
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别来这种地方,听话。”
听话两个字很刺耳,蒋昭昭讽刺似的笑了一下,歪头问他:“我为什么要听你话。”
那模样就是根本不怕江临舟,也不怕江临舟会做什么。
一点点痒意从胸口一点点攀上来,江临舟不打算跟那个叫文什么的耗着,拉住蒋昭昭手腕往外走。
周围一群人看热闹,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敢上前。
江临舟一身高定,清冷矜贵,一看就得罪不起。
蒋昭昭被他拽着走出酒吧,手腕红了一片。
一出门,蒋昭昭甩开江临舟的手,很不耐烦地揉了揉手腕。
“疼了?”江临舟垂头要检查一下。
蒋昭昭往后一躲,拒绝三连:“没事,不用,有话快说。”
她语气没有很差,只是有些着急,似乎很想去见他的同学。
就像江临舟是个陌生人。
江临舟的手僵硬在半空中,缓缓垂下,组织了好久语言,才说:“他不是好人,离他远点。”
他这渣成教科书的人说别人不是好人?
蒋昭昭笑了下,反问:“你是好人?”
风轻云淡的态度,字字戳人心。
晚风猎猎,将人的心思都吹散了些。
江临舟再次向蒋昭昭低头:“宝宝,不要和我生气了好吗,我之前做错的,我都道歉。”
他说着道歉,语气却像弄坏了她一个娃娃一般。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甚至还觉得,这段感情里,自己已经让步了很多。
爱意燎原成灾,他和她之间的岁月已成荒原,蒋昭昭也不想对着荒原判断对错,毫无意义。
她往后拢了把头发,微微笑了下,没有挖苦也没有自嘲,单纯地发自内心地笑。
“江临舟,你别纠结这些了好不好。”
“当初我年纪小,我不懂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的道理,我以为我朝着你努力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
蒋昭昭说这话时很平静,眼神都不起波澜,却无端让江临舟一惊,他没有说话,嘴角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这段感情里,你永远是主导的一方,永远是让我向你低头,讲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无数次产生要放弃的念头。可是我总是绕不开,我觉得我喜欢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蒋昭昭声音小了点,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会觉得是你错了,等着你来道歉。可是你不会道歉的,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你的朋友,你的圈子里所有的男性朋友都这样,女人之于你们可能是满足生理需求调剂生活的可有可无的东西,爱情什么的就更不重要了。”
蒋昭昭呼吸了一下,吐字有些艰难:“而我呢,我想好好工作,努力拍戏,也想嫁人生个可爱的宝宝,我人生没有什么大志向的,像我爸妈一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江临舟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爱情观这东西很私人的,我没办法判断对错,但是我们大相径庭,就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不是吗?”
晚风将蒋昭昭的声音吹散了些,一字一句,像是石子般砸进水面。
“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她不再纠结为什么江临舟不爱她,江临舟也不要纠结为什么突然就分手。
任凭岁月滔天,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斩钉截铁地宣告结束,彼此的感情纠缠得太深远,早就燎原成了生命里没有尽头的灾难。
江临舟清楚地明白,是他伤害过她,而善良如她,从不试图苛责他,还给两个人之间的种种都找了一个体面的理由,来告诉他:都过去了。
一种无力感逐渐爬上胸口,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那些误会都已经不重要,爱恨都不重要了。
晚风吹过,身旁是喧嚣漫天的酒吧,不远处的酒店里有宾客觥筹交错,旁边的·小店里杨千嬅的声音飘荡,蒋昭昭长身玉立在酒吧灯牌洒下的光斑里。
江临舟出了口气,望向她含水似的弯弯的眼,闭上眼睛,用气音道:“好。”
蒋昭昭朝他笑了下,转身钻回酒吧。
小店放着的歌换了首,在春夏之交的夜里,微微醉人。
江临舟粤语不大好,细细地听,才听懂歌词。
坏了千万盏灯/烧光每段眼神/只发现和你衣不称身[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