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九一章 恍惚
沈润拈起白子,下在棋盘中。
米院长笑着落了一枚黑子。
观棋的人顺着他二人的思路继续凝思。
嫦曦凑在晨光身旁,双眼盯着棋盘,手中的折扇有序地向着晨光的方向扇动。他会下棋,但算不上精通,只是看个热闹,顺便再妒忌一下沈润宫廷出身,教育良好,帝师教授,书画琴棋全能。
在场的都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万籁无声中,沈润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米院长目露喜色,点了点头,跟了一子。
精通棋术者,通常在下第一招时就已经想通了接下来的十几招,沈润也不思索,连下了十余路。米院长研究这盘棋已经研究了三年多,几乎所有的路数都考虑过了,不管对方用哪种下法,都能拆解,他同样不需要思考,紧跟着沈润落子。
两人又下了十来招,观棋者见他二人手法迅速,令人眼花缭乱,心生惊叹。
嫦曦在旁边看着沈润下棋,越看越入神,见胜势开始向白子一方偏移,精神一振,目露喜悦。再观察片刻,却发现白棋看似有了可活之道,实际上只要黑棋再落一子,边角就又被围上了,除非黑棋没有发觉。
米院长看着沈润棋子的落处,眼中流露出欣喜,微微一笑,却还是将黑子落在了嫦曦看中的地方。
这院长是棋中高手,果然不可能不发现,嫦曦有些沮丧。
沈润对着棋局凝思了良久,又下一子。米院长点着头,跟着落了一子。
两人速度相当,下了二十余子之后,米院长禁不住笑出声来。
沈润颦眉,思索了片刻,忽然莞尔。眉间舒展开,他轻叹了口气,对着米院长摇头笑道:“在下破解不来。”
他虽爱棋,却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一定要赢,赢不了就会心生怒意。胜负之局本来就会有输有赢,输了就是输了,他不会输不起。
米院长见他如此平和,更是喜欢,笑容里带着遗憾,他语气真挚地说:“公子心思缜密,这几路棋解得极妙,在鄙人心中已是极高的境界。鄙人日夜苦思三年有余才想到公子的一半,公子用了极短的时间就下到这一步,鄙人叹服!可惜了!”
确实“可惜了”,这一局两人下得极精彩,流畅得观棋者都以为就快解开了,心中狂喜,狂喜之情飙到一半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感到很遗憾,开始沮丧。
沈润笑,他记下了棋局,想着回去再研究研究,也许能解开。
他捡起自己下在盘上的棋子,想要放回木盒,正在这时,一只雪白的玉手伸过来,晨光按下了他要收拾棋子的手。
对面,正欲回收黑子的米院长愣了一下,执黑的手因为她的动作停在半空。
沈润刚拿起来的白子被晨光按了下去,她从棋盒中捻起一枚白子,落在一处。
众人十分惊讶,一个姑娘敢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出手,莫非这也是一位高手?可观察过后,只觉得棋盘上更乱了,黑白子似乎化作两方阵营,互相围杀,死生激烈,左冲右突,纠缠不清。过了一会儿,有人终于看清楚,她那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白子竟被她自己给围死了,自己杀自己,这不是在胡闹么?
米院长原本要收起的黑子缓缓地落在原位,凝眉沉思,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姑娘不像是胡闹之人,她下的这一手定有目的。
沈润望着突然生了变化的棋局,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心脏开始了飞快地跳动,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米院长呆了片刻,双眼一亮,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之后,他才坐回去。
人群里陆续发出惊呼,越来越多的人看明白了,这白子杀了自己的一角,反而解了另外一片白棋的难,附近的一块黑棋陷入了危机,黑棋虽仍占优势,但白棋出现了回转的曙光,只要不下错,慢慢的,也许就会走出困局。
此时人们望向晨光时,目光里已不是惊叹,而是惊骇。
置自己死地而后生,是怎样刁钻的人才能想出来的招数?
沈润专注地下棋,白子封住了黑子去路。米院长也平静下来,稳稳地落下一子。
晨光眼望着棋局,看那白子黑子交错,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模糊里,她又嗅到了大地被阳光炙坏的味道,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拈着不像样的石子,一枚一枚地落在石头棋盘上。这盘棋局她整整看了七年,烂熟于胸。
凤凰棋局,他说过,是他家祖上闲暇时所制,流传下来,无人可解,他本人也是破解了七年才破解出来。
她至今仍猜不透,他在那时日夜解棋,究竟是为了逃避痛苦、解去烦闷,还是为了提醒他自己永远都不要忘记他是凤家唯一的幸存者。
他的祖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谁,后来想起,应该就是那位倒霉又可怜的凤太子了。
凤太子这个人只存在于野史,一个到死都还是太子的倒霉蛋,死在了两个叛徒的交易里,没人愿意提他,更没有人愿意把他写入正史,毕竟现存的各位都是叛徒,把这段不光彩的事揪出来大肆宣扬,各家的伪君子们就没办法再拿“忠君爱国”去愚弄臣民了。
据他说,他的那位祖上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也很有抱负,她想起他在说到这些时,眼睛是亮的。
现在的她去看那时的他,只觉得很蠢。
凤太子不是没有反抗过,他在国破后也建立过政权,也为了国家勤勉过奔走过,可大势已去,再有才华,他也无能为力。盛极必衰是一个自然过程,这样的局面不是某一个人造成的,也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挽救的,凤家的反抗在她看来是一则最不好笑的笑话。
置己死地而后生,不得不说,凤太子做到了,他惨兮兮地赴死,极窝囊地死掉,留下来一个企图复辟的家族。
就因为他这个愚蠢的决定,凤家彻底绝了。
她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憎恶,她厌极,说不清是在厌烦什么,总之就是她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让她都觉得很厌恶。
“啪”的一声脆响,棋子落入棋枰,惊醒了她。
她在望向十指如玉落下的最后一手时,于围观者的惊呼狂喜里,恍惚间,忽然看见了另外一只手,稳稳地落下棋子,苍白如雪。她抬眸,望进他的眼,将他的喜悦收入眼中。
“我解出来了!”他对她说,他当时很高兴,那个时候的他已是一名如芝如兰的美男子。
少女时的她望着他欢喜的神情,她也很欢喜,打从心底里欢喜。
她并不喜欢下棋,之所以会,是因为他喜欢。
啊,原来她也有过为了他人的欢喜而欢喜,为了他人的喜欢而喜欢的时候。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彻底从那片大漠消失了。
她,愚蠢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