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妇十二

    江书昊十二岁那年考中了秀才, 要是在乡下，他这个秀才让人满眼羡慕。要是还在江家，那也算十分出色, 给家族争光了。

    偏偏他现在跟着许诺住在庄子上, 和江家毫无关系。京里的官员都如过江之鲫，他这么个小秀才自然无人问津。

    许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 请李悠然和柳冰作陪，给儿子好好庆祝一番。

    李悠然叮嘱江书昊，“京里能人辈出，虽然你如今是个秀才，离出息还早着呢, 还要用工苦读才是。”

    这么多年的相处，李悠然早把江书昊当成自己儿子看待, 一言一行都严加管教。

    许诺笑眯眯的坐在一边, 柳冰大口喝酒吃菜, 忙的不亦乐乎。

    江书昊耐心听着先生的叮咛, 又忙不迭的把李悠然喜欢的菜从柳冰手里抢下来，饭桌上人不多，生生演出了刀光剑影的感觉。

    江府, 墨玉公主看着奶娘抱着自己的女儿, 她漫不经心道“理儿被老夫人带过去了？”

    旁边的嬷嬷道“正是，老夫人说身边寂寥，所以把孩子抱过去抚养，史姨娘十分欢喜。”

    墨玉公主手上的镯子在黄花梨桌上轻轻一磕, “这是觉着我生不出儿子，拿庶子当宝了！”

    嬷嬷道，“公主不要动怒，您还年轻，和一个姨娘计较什么，只要大人向着公主，谁也别想越过公主去。”

    墨玉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端倪来，“想当初，我谁的脸色都不用给，如今倒是连个贱人都不能动了。”

    嬷嬷担心的看了墨玉一眼，“殿下，当初您也不该一气之下把秦公子给废了的，宫里的贵妃岂能看着侄儿那样了还不管，秦家也不是一般人家。娘娘替您求了好大的情，您同意联姻才让贵妃消停下来，现在可不比以前啊。”

    墨玉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当着江家儿媳呢么！”

    ……

    这么几年，江涛的官威日盛，墨玉公主在家对他也得笑脸相迎，他几乎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无有不顺之处。

    就是每每想起许诺，让他心里翻腾不休。

    他知道许诺一如既往安静的住在庄子上，许老爷多次给她相看人家，她一家都没应允。这让江涛冒出一丝奢念，许氏，或许还是在念着他的！

    东平观里的菊花开了，外人或许不知，和柳冰熟悉的人都知道东平观的菊花乃是一绝，品种多，花型美，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许诺当公主的时候有专人服侍花草树木，她只要观看就行了，现在银子虽然不缺，她却不会做出如此张狂的举动。名贵花草照顾起来颇费工夫，她只要能欣赏就行，不一定非得自己种。

    她带着锦绣去东平观赏花，对着一盆墨菊大加赞赏，“你说，要是拿这个来做菊花点心，味道是不是不一样啊？”

    柳冰急忙让道童把菊花搬走，“暴殄天物！没想到你就是个俗人！快快搬走，别让这泼妇毁了我的菊花！”

    许诺哈哈大笑，“有本事我做出来点心你别来讨要！”

    柳冰瞪她，“焚琴煮鹅，你就单会干这种事！”

    临走还是拿了一些菊花花瓣给她，许诺吩咐锦绣，“这些这些，用来泡酒。这个拿回去做菊花鸡。既然柳仙长看不起我这个俗人，想必也不愿意吃这些俗物，我们还是快些走，别污了仙长的眼！”

    柳冰瞪着眼，“凭什么啊，菊花还都是我的呢，你到想独吞！回头我就来吃！”

    小道童笑的拱肩缩背。

    回程途中，经过路边一个茶寮，许诺的车架却被拦住了。几个护院马上围了过来，对方行礼道“

夫人，江大人想和夫人说一会儿话，还请夫人移步。”

    许诺目光一凝，这江涛还真是阴魂不散，他以为普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自己非得巴着他不放吗？

    许诺不愿意在路上让人看稀罕，她对着锦绣点了点头，自己的车马就进了茶寮。

    江涛把整个茶寮都包了下来，掌柜的和伙计全都窝在后院，整个大堂就他一个人。

    许诺进去时就看见他背着手，背对着大门，一身玄色绣云纹的便服，不了解这个人，端看相貌身姿，江涛可说得上风度翩翩。

    知道了这个人的三观和性格，许诺是半点好感都欠奉。这个世界她的任务就是养娃，像江涛这种男人真是送给她她都嫌膈应。

    许诺连礼都懒得行，她直接道“江大人找我何事？”

    江涛慢慢回过身，许诺大大的翻了个白眼，耍什么酷！以为老娘没见过美男！

    这个白眼被江涛看个正着，他心里的怒火又旺了起来。他也想去许诺的庄子上和她好好说话，可他不是进不去么。

    他又不能不管脸面的硬闯许诺的庄子，这要是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不得已才只能在半路把她截下来。

    想想这次来的目的，他按耐住性子道，“坐，我们也多时未见，应该好好谈一谈。”

    许诺没有动，“江大人，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谈。你想见昊儿就去学堂，平时他不回来，你就是在我的庄子上也见不到他，除了昊儿，你我之间没有任何话题。”

    江涛又感受到了熟悉的羞愤，这个女人一如既往的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这些年，你把昊儿教养的不错，这点，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十二岁的秀才，换在别人家确实值得夸耀。

    许诺把手一挥，“大可不必，昊儿是我的儿子，我教养他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不需要任何人代替他感谢我。”

    江涛再三让自己平静，“我知道当初是我负了你，这么多年你独自守着昊儿……”

    许诺打断江涛的话，奇怪道“江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不嫁人是在等你？做人还是要点脸的好！我不需要男人都活的好好的，干什么想不开还要嫁人？昊儿眼看前途似锦，以后难道还有谁能为难我？哦！江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当初和离的要求是我先提出来的？”

    许诺看着江涛僵立当场，面容龟裂。

    她忽然笑了，“当初我比江家都早知道你要迎娶公主。你这个人，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仕途前程，你不可能拒绝公主，那么我和昊儿就成了最尴尬的人。我亲自和江老爷江老夫人讲清厉害关系，让他们知道把我休掉是当时最好的办法，否则你们江家就要背上逼死妻儿的罪名。他们马上就同意了，所以你才能顺利迎娶公主，得到爵位。我也不求你照顾我们母子。如果你觉得我不嫁人是在等你回心转意，呵呵，江大人，你想得太多了！”

    江涛的手在颤抖，他究竟是发了什么臆症，要来找这个女人再寻上一顿羞辱！

    他怒喝道“你放肆！”

    许诺冷笑，“你我已经和离，我从来没找过你，是你把我拦下来。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就无法承受。还异想天开要把我收回去，江大人，清醒一下，这个世界不围绕着你一个人转！”

    许诺转身离开，门口的长随出手拦住她，她眼神一厉，江涛无力道“让她走！”

    长随还在犹豫，许诺一个巴掌扇上去，“你给我滚！”长随应声滚在地上，张嘴吐出两颗牙！

    许诺头也不回的上车，冷声道“走！谁敢拦，给我往死里揍！”

 
   他们一行人扬长而去，留下江涛独自跌坐在茶椅上。

    长随爬起来，半张脸都肿了，含糊道“大人，什么时候回啊？”

    江涛看着长随嘴角的血迹，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抬脚出了门。

    锦绣还在忐忑，“主子，我们没事？江大人，据说现在也是一个爵爷呢！”

    许诺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要是没名没姓，他还真是想怎么样就这么样，可惜我是昊儿的亲生母亲，他就是再恨我，看在昊儿的面上，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只能忍着！”

    锦绣半懂不懂，看着许诺若无其事，她的心也就静了下来。

    李悠然早就不是御前没品级的小官了，他被皇上点为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

    正四品官虽然在京里不稀罕，但是詹事府可是皇帝预备给将来太子的班底，如果他有运气，前程在未来。如果他自己不谨慎，也极容易被人拉下来。

    得知江涛拦了许诺的路，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许诺把江涛的长随扇呼掉了两颗牙，这件事他知道。

    想了一会儿，他去了东平观，让柳冰帮忙说项一下。

    柳冰笑道“她的主意有多正，你不是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不如你自己去碰碰钉子看，要是少了两颗牙，我可以给你一颗止疼丸！”

    李悠然跺脚道，“我自然会亲自和她说，不过就是求你说两句好话，将来……你还有亏吃吗？我一辈子承你的情！”

    柳冰摸着下巴道“这倒也是，我可以考虑一下！”

    现在的世情，尊重一个女子，就是请媒婆去提亲。李悠然可不敢贸然请人去提亲，他先是遮遮掩掩的问了江书昊。

    江书昊也知道了江涛拦阻母亲的事，他比许诺还生气，“他可真是会想啊，让娘做他的外室，把我变成外室子吗？他脖子上那个还是脑袋吗？”

    许诺道“世上总有异想天开之人，你也别生气，前程是靠自己拼搏的。俗话说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靠着父辈荫庇，没有真才实学也长久不了！我呀，将来就靠你了！”

    江书昊发誓道“娘，您放心，孩儿一定给您挣个诰命回来！”

    江书昊和自己父亲江涛都没好好相处过几天，他把对父亲全部的感情都投入到了李悠然身上，当然李悠然也担得起他的敬重，这么多年，李悠然只有江书昊一个弟子，可不是当儿子一样在教。

    现在先生在他面前支支吾吾，言辞不达的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江书昊是想了几天才明白过来的！

    先生想要娶他的娘！

    江书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态，娘和先生在他心目中是最重要的两个人，可他也从没想过这两个人会结为夫妻啊！

    啊，不是，先生说了，娘还不知道，先生想先问一下自己的意愿。

    江书昊想了想，觉得这也不错啊，两个对自己最好的人成了亲，自己也没半点损失，和先生之间还能更亲近呢！

    有了江书昊的态度，李悠然有了一丝底气，他忐忑不安的找上了许诺。

    许诺对李悠然是十分客气的，因为他既是昊儿的师父，又像是昊儿的父亲。孩子成长过程中父亲也是必不可少的角色。江涛不想当昊儿的父亲，李悠然却填补了这个空缺。且他本人风骨极佳，是个有担当，是非分明，又不迂腐的人。

    可是等到李悠然面红耳赤的说完话，许诺眨巴着眼，疑惑道“先生想求娶我？”好奇怪啊，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李悠然正色道“夫人，在下知道唐突了夫人。我是真心实意想娶夫人的，以后不管如何，我绝不纳妾。本来是想先请媒人上门提亲
方显得尊重，只是我知道夫人不同旁人，贸然请了媒人，反倒是怕夫人不快，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表白心际。”

    许诺来了兴趣，“你喜欢我什么呀？”

    李悠然“……”夫人您能别耍我吗？

    看着李悠然脸越来越红，甚至额头都出了汗，许诺越发想笑。

    李悠然低声道“夫人要是问我喜欢您什么，悠然也答不上来。从小到大，悠然都是一个人，少时，家乡的吴老爷喜欢我念书好，特意准我和吴少爷一起读书，哪怕吴少爷读来读去童生都过不了，吴老爷还是供着我读。那时候我就发誓将来出人头地了要报答吴家大恩。”

    “上了京才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读书人，这京里藏龙卧虎的多了，哪轮得到我来翻云覆雨。春闱因为生病又错过了机会，身边一文钱都没了，只能寄居在东平观，柳兄不嫌弃，让我能有安身之处。”

    “后来又给昊儿启蒙，夫人待我处处周到体贴，我时常想着，便是我娘还在，也不会像夫人这样待我……”

    许诺恍然大悟，“你这是把我当你娘啦？”恋母情结！

    李悠然急了，满头大汗，“夫人！我没有这样想过！”他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冲口而出“我总不能夜夜做梦都把你当娘！”

    饶是许诺都差点笑喷了，锦绣更是低头死命捂住自己的嘴。

    李悠然十分沮丧，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是喜欢你，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以前我也没资格和你说这个话。就是现在我也配不上夫人。只是江涛位高权重，他现在顾忌着昊儿不能拿你怎么样，要是一旦他下了狠心，我怕夫人逃不开他的掌控。好赖我也是一个四品官，夫人娶了我，不是，不是，是我娶了夫人，他也就不能轻易动夫人。”

    许诺眼神柔和起来，这个男人还真是处处在为她着想，他的顾虑也不是不可能，江涛多年为官，如今正是赫赫扬扬的时候，却唯独在许诺身上一再吃瘪，真说不好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许诺自然不怕江涛，他敢来动她，她就敢让江涛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到时候江涛得看见她就躲。但是旁人不会知道她的能耐和手段，李悠然还是有一份赤子之心的。

    不接受对方的爱意，也没必要践踏，许诺柔声道“多谢先生抬爱，我蒲柳之姿，就怕不堪匹配……”

    李悠然慌忙道“配的，配的！是我……是我配不上夫人”他的语调转为苦涩，“我知道此举唐突了夫人，夫人就是不愿意，以后也请夫人不要疏远我……我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打扰夫人了！”

    许诺看着李悠然，一时间倒也说不出完全拒绝的话，她一直有一些吃软不吃硬，李悠然整个人看起来都沉浸在悲伤里，她就说不出难听的话了。

    许诺轻轻咳了一下，“先生，容我考虑考虑可好？这也算是一桩大事。”

    李悠然眼睛就一点点亮了，整个人瞬间恢复了生气，“好好好，夫人慢慢考虑，我不急，我不急，不是不是，能快一点还是好的……”

    许诺没忍住笑了起来，看着李悠然慌慌张张的告辞，就怕她下一刻说出不愿意来。

    送走了李悠然，许诺也根本没想答应他，她不过是心软，不想看见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露出受了委屈的二哈表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