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第五章)

    10月16日，星期六。

    *

    阿姨说的大站，设在五公里以外的地方。

    曾连喜一大早过去，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结果和昨晚一样，一无所获。

    这里的负责人大约五十来岁，他把拖车拉到边上，休息坐下，抽出一根烟，摸到打火机时，他问：“你找什么啊？”

    曾连喜将文件袋的样子描述了一遍。

    负责人眯眼想了想，没有印象。他弹了弹烟灰：“这里虽然整理过一轮，但其实和垃圾堆差不多，东西丢了不好找。”

    曾连喜脸上的汗水滴落，润湿了纸皮。他看着一捆捆绑好的废纸，只盼着在某个夹缝中看见文件袋。事与愿违，他灰头土脸的。

    艳阳直照的中午，回收站的几人准备开饭了。

    曾连喜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曾正鑫问：“连喜，你回不回家吃午饭？”曾正鑫给曾姥姥网购了两包米，一桶油，收件人填的是他自己。今天快递员送货上门，无人在家，于是通知了收件人。曾正鑫赶紧和曾姥姥通了电话。

    曾姥姥问起曾连喜的情况，叮嘱曾正鑫要好好照顾他。

    曾正鑫嘴上应着，心里嘀咕，是不是曾连喜去告状了？曾正鑫立即把关怀送过来。

    “舅舅。”曾连喜说：“我晚些再回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曾正鑫问：“东西找到了吗？”

    “还没有。”

    曾正鑫觉得曾连喜这是有情绪了。饭桌上，他又把儿子骂了一顿，之后他胸口发闷，量了量血压，竟然直飙180Hg。“被气的。”他瞪向曾茂。

    肖琼连忙安慰丈夫，同时让儿子来道歉。

    曾茂不情愿，但是见父亲捂住心口，喘不过气的样子，他也担心，终于说出实话——他骗了曾连喜。

    文件袋根本不在回收站，因为他早就偷走了。曾连喜很久没有去开那一格抽屉，一直不知道。

    曾正鑫忍不住拍了桌子，问：“你放哪儿了？”

    “我带到学校了。”曾茂顿一下，“然后……弄丢了。”

    曾正鑫又要来气。

    曾茂辩解说：“我不是有意的。”

    那天，他和一个女同学在图书馆西侧的树林共进午餐。女同学的饭盒不小心倾倒了，流出几滴油。一时找不到纸巾，曾茂就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纸给她垫饭盒。

    吃完饭，他丢掉饭盒的同时也忘了文件袋，第二天午饭时才想起来。他嫌麻烦，懒得去找。

    曾连喜几天没发现，曾茂以为自己瞒过去了。

    *

    太阳火辣烫人，曾连喜三点多回来，上衣湿了大半。

    曾正鑫望着他透水的上衣，叹了声气：“连喜，我们谈谈。”

    “是，舅舅。”

    曾正鑫说出了真相。

    曾连喜低头看一眼手掌。上午他拆绳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割到，手心留下了一条紫红的伤。他的舅舅现在告诉他，他昨天至今的忙碌毫无意义。文件袋还是丢了，丢在学校的树林里。

    曾正鑫说：“你离开安桦县的那天，姥姥许了一个愿，盼望你平平安安。我跟老师了解过，你在学校很安静，我知道你记着姥姥的叮嘱，不冲动、不惹事，三思而后行。文件袋的丢失是我们家的责任，如果你的朋友提出索赔，我来给你出。曾茂已经认识到了错误，我希望这事可以翻篇过去。连喜，你和曾茂是表兄弟，心里梗着刺，对谁都不好。”

    曾连喜无法责怪舅舅，他翻过手掌，盖住伤口，沉默地

点点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外面客厅没有了动静，他又走出房间。

    曾茂蹑手蹑脚。自从昨天逃了课，他就被禁足了，这时正想偷偷溜走，突然被曾连喜撞了个正着，他吓一跳，朝曾连喜龇牙咧嘴。

    曾连喜猜得到，曾茂口中出来的肯定是威胁。他无意向舅舅告状，出门了。

    *

    树林里人来人往，有什么东西也早被捡走了。但曾连喜还是来到这里。

    周末，四周安静幽深。他绕了两圈，找到了作业本、试题册、筷子汤勺空饭盒，就是不见他的文件袋。

    从朝阳东升到斜阳西下，曾连喜的功夫全费在“寻找”二字。

    有一个人从外面路过，发现了曾连喜的身影。

    这人是昨天的矮胖墩，名叫刘力宾。他今年上高一，要不是他爸逼着他读高中，他早就辍学了。认识王昊圆以后，他们很快打成一片。

    昨天回去，王昊圆骂了一晚上。他们个个挨了一顿揍，就是因为高晖和曾连喜的捣鬼。

    他旁边站着两个同学，而曾连喜只有独自一人；刘力宾窃笑，局势对他非常有利。刘力宾在王昊圆那里当狗腿子，又在同学面前装老大。他说：“正愁今晚没钱加餐，这不来了个送钱的。”

    刘力宾大摇大摆走上前：“喂，曾连喜。”

    另两人跟上去，和他齐肩。

    刘力宾又上前一步，想要当领头人。

    临时组合没有默契，另两人以为他要人多势众撑场面，再次跟了上去。

    刘力宾唯有继续向前，边走边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不，才第二天就被我遇见了。”颧骨的淤青未消，他摆出来的恐吓表情没有说服力。

    但另外二人阴森森的，围住了曾连喜。

    刘力宾没有见到曾连喜的恐慌，他摸了下脸：“我和耗子哥不一样，我比较和气。你要是乖乖交钱，什么话都好说。”

    曾连喜一贯沉默。

    “听明白没？”刘力宾至今没有听过曾连喜说话，他想起王昊圆叫过的绰号，惊诧问，“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同学甲猛地捶了曾连喜一拳。

    曾连喜挨了揍，也没吭声。

    同学甲嗤笑：“真是哑的？”

    既然不会说话，事情更好办了。刘力宾了解这些弱势同学，十个里有九个半是唯唯诺诺的性格，活该被欺负。他直接去抢曾连喜的书包。

    曾连喜拽着不肯放。

    刘力宾愤然。刘海晃动时，他露出了额头的纱布。

    曾连喜看过去。

    刘力宾立即捂住额头。这个伤是昨天在鬼屋被揍的。虽然不是曾连喜揍的，但他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花个几百块去医院。”伤是外伤，但刘力宾去到医院，医生说要照一照头颅CT。几项检查和药费加起来，花了刘力宾一个月的零花钱。

    刘力宾狠狠地揪住曾连喜的书包带子。

    曾连喜看着他的伤口，忽然放开了手。

    刘力宾冷笑：“良心发现了？”

    曾连喜的钱包里只有五十七块五的现金。

    刘力宾吐了口唾沫：“穷鬼。”他把现金全部拿走了。

    三人跑出了树林。刘力宾反应过来，忽然问：“这也太顺利了，不会是圈套吧？”

    同学乙：“小心为上，有得必有失。”

    同学甲：“人善被人欺。”

    “说的也是，懦夫嘛，到哪儿都是食物链底层。以后曾连喜就是我们的提款机
了。”刘力宾刚把钱装进兜里，转角就见到一个飞扬的狮子头。他被逼停了脚步。

    高晖笑眯眯地问：“说谁是提款机？”

    刘力宾摇头。他可没忘记，鬼屋揍过来的拳头又狠又重。

    旁边两个同学站在他的左右。

    “哟。”高晖斜着眼睛，“一天不见，都有左右护法了。”

    “走。”刘力宾的手揣在兜里，把钱攥得紧紧的。他还没迈开步子，就被高晖揪住了手。

    “话还没有解释清楚，这么急着走吗？”高晖的手跟着揣进刘力宾的兜里，硬生生把他的钱掏了出来。

    同学甲抬腿要去踢高晖。

    高晖扣住刘力宾的手腕，向后退的同时，把人拽了过来。

    刘力宾被拖得差点摔倒。他暗骂，遇上这个狮子头就没好事。

    高晖攥着钱：“这是从曾连喜那里提出来的？”

    刘力宾疼得哎哎直叫：“你先放开我才好讲。”

    “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讲。”高晖狠笑，“以后再欺负人，我就废掉你这身肥肉。”

    这种狠话在刘力宾这群人中，就跟口头禅似的，王昊圆时常以此恐吓同学。但从高晖嘴里蹦出来，刘力宾觉得这不只是狠话，还是真话。他连连应声：“是是是。”

    高晖松开手。

    刘力宾跟那两个同学向外跑了。

    *

    高晖沿着刘力宾来时的方向走，没有看见人。他以为曾连喜去了图书馆，到图书馆一楼的自习室逛了一圈，也不见曾连喜。没有电话，在诺大的图书馆找人如大海捞针，高晖打算星期一再把钱还给曾连喜。

    他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听见草丛里传来两声“喵喵”的叫声，轻轻柔柔。他一眼瞥去。

    一只拳头大的小白猫躲在了草丛里，见到了人，它睁着无辜的猫眼，又“喵喵”了两声。

    高晖笑着蹲下去，伸手抚了抚小白猫的头。

    听同学说，这是读书管理员捡的猫。至于是不是真的，同学们也不知道。图书管理员没有出来否认过，当然也没有承认。

    小白猫蹭了蹭他的手，立起身子，轻轻一跃，往图书馆方向走了。

    高晖这时看清，刚才小白猫踩着一个文件袋。他捡起来，A5大小，袋子的拉链已经开了，里面散了几张纸。

    他正要把捡到的这个文件袋交到图书馆，忽然一个同学在另一边喊：“高晖。”

    他转过头，原来是刚才打球的同学。

    同学扬手，大声问：“晚上有庆祝活动，还来不来？”

    高晖把文件袋放到了背包里最外的一格，走过来说：“不了，我回家。”天色已经晚了，他溜达了一天，上午去了图书馆，下午约了同学来学校打球。在球场上畅快淋漓，衣服也是满身大汗。

    他此刻只想洗澡睡觉。

    *

    曾连喜背起书包，经过饭堂，他掏出钱包摸了一下，饭卡还在。饭堂的蛋糕之所以抢手，是在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时候。周末只有住宿生，蛋糕的供量很充足。

    曾连喜记得高晖向苏迁炫耀蛋糕时的得意。他去到甜品区，问：“平时销量最好的是哪一个？”

    饭堂的阿姨指了指在顶上的那个黄色的。

    高晖昨天嘴上叼的似乎就是这一种？

    买下了蛋糕，曾连喜在椅子坐下。他拆开包装，咬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高晖喜欢的口味，甜腻腻的。

    *

    高晖到家才知道，高星曜今天出外玩了一整
天。他就算留在家里睡懒觉，也能完美避开高星曜。

    高晖回家的时间碰巧跟高星曜撞见了。

    “高晖。”高星曜在花园里洗手，“今天我和爸去果园摘了十几斤的水果，你想吃就自己去拿。”

    挺好，父子情深。高晖笑：“不想吃。”

    高风熙走出车库，这时才见到高晖的头发，在夕阳余光里居然晃荡着几缕金黄。他沉下嗓子：“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不要整这些非主流的东西。”

    “哦。”高晖转身。

    高风熙又说：“还有你这个书包，又红又绿，花哨，但不实用。”

    “哦。”高晖抓住书包带子，没有回头。

    关上房门，他第一时间扔掉书包，脱下衣服进去浴室。水流冲不走他的满腔闷气。洗完澡，他直接趴在床上，闭起眼睛，又睡不着的。

    窗外传来了高风熙和高星曜的声音。太阳已经落山，花园亮起了灯。父子俩兴致倒好，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

    高晖走到窗前向下望。

    高星曜一个书包背了六年，从初中到高中毕业没有换过。高星曜的头发非常柔顺，发质又柔又亮。

    高晖就是要跟高星曜不一样。同时他也知道，他爸喜欢高星曜那样的儿子。

    高晖找出一个朴实大方的背包。他整理了课本，换到了这一个背包。

    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书包被丢在了角落。

    高晖忘了，有一个文件袋还在这个书包里。